Saturday, August 18, 2007

戰 火 浮 生    

  
   姐姐家裏有許多好東西 
             ──阿濃──

  有些前輩姐姐們,家裏有許多好東西,有新的也有舊的,使後輩為之瞠目,為之驚艷。
  新的可以是電子產品,純裝飾的假髮,整套香熏治療的器皿和教你做瑜伽的DVD。舊的可以是手工精緻絕倫的銀鐲,料子繡工同樣高級的旗袍,從樟木做的箱子和雕花首飾盒子裏拿出來,使人禁不住發出「噢!」「噢!」的驚歎。
  溫哥華劉姐姐家裏的好東西也很多,像變戲法似的取之不盡。
  才聽說學會了車衣,縫製了全屋的窗簾;又聽說倉頡輸入法打得飛快,自己製作了幾本新書;那邊廂她又開始學鋼琴,琴老師比她的孫女兒還年青,有一天如果她送我個人演奏的CD,我絕不會覺得奇怪。
  她從舊的故事匣子裏拿出一個小狗碧琪的歷險記,出版社重新包裝後,這一代的小朋友讀得像他們祖父當年一樣著迷。她把當年關於兒童文藝這門學問的講話,編成一本《兒童與我》,一讀之下你就會覺得真有道理。在與老伴差不多同時接受心臟大手術之後,她的健康跟她的寫作精力恢復得一樣快,記述這次夫婦同闖醫療關的《闖出新生命》又打印出來。幾個星期不見,她又拿出一本新書《我的大半生》是個人歷史紀錄,也是香港兒童文學珍貴的歷史資料。
  當大家以為劉姐姐大半生所從事的都是兒童文學工作時,她神奇地拿出一本小說稿來。一讀之下,真想不到是她的作品。這批小說寫於上世紀四十年代(那時我才是個矇懂的小學生),其中人物性格的刻畫,氣氛的渲染,情景交融,還有不時出現的幽默筆觸,都使我一次又一次在心裏說:原來劉姐姐曾經是一位有才氣、有理想的文藝青年。她如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歷史,描繪了那一代人的遭遇和命運,表達了對和平、自由的嚮往。唉,真的想不到!
  我知道在這本書之後,她隨時又會拿出甚麼使我們睜大眼睛的東西來。因為姐姐家裏的好東西多著呢!
  
  










★ 這本書是怎樣誕生的 ★
★    代  序
  在偶然的一天,的確是非常偶然的,閒著無聊,翻箱倒篋,毫無目的地去找尋,找找尋尋,也不知何所需,何所求,說真的,我實在無所需,也無所求,人生到了我這把年紀,已看透一切世情,了無牽掛,物質之於我,視如塵土,金銀珠寶,亦作等閒!
  就在有意無意之中,突然給我發現一些塵封已久的東西,於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厚厚的積塵,露出本來真面目,使我仿如老友重逄,喜出望外,終於找到我要找的至寶了,非金亦非銀,非珠寶亦非稀世奇珍,祇是一束發黃的紅色直間的草紙而用毛筆寫成的舊稿,細讀之下,已是半個世紀前寫的東西了!
  記得那時我才是十八二十少年時,剛好遇上抗戰時期,日軍侵華,張牙舞爪,眼見同胞顛沛流離,生靈塗炭,不覺義憤填膺,恨不能投筆從戎,祇有發洩於文字,於是振筆疾書,一舒當時所見、所聞、所想和所經歷,雖文筆稚嫩,但真情流露,毫無矯飾,其間發生的悲歡離合事,再讀也使我感慨萬千,一切彷如昨日,於是決意重新打印,結集成書。但找出的祇得七篇,其中一篇《別》的原稿已贈給中文大學圖書館收藏,幸得馬輝洪先生義助影印,遠道寄來,使能完成全書,也就完成我的心願。這份情誼,使我铭記!
  全書由我親手打字,錯漏難免,承蒙阿濃、譚松壽先生和我的外子楊遠鏞先生不辭勞苦,加以校對及校正,經過多重篩選,使錯漏減至最少。若非他們之力,實難至此,
  最使我感激和感動的,阿濃在百忙中,抽出寶貴時間,為我寫序,讚美之言,使我汗顏,但亦給我鼓勵。因此,我要說一聲:「阿濃,謝謝你!」  













         命 名 記

   人怕改錯名,所以當一個嬰兒出生,父母或長輩便為他(她)擇定一個好名字,要配合天時地利人和,天干地支等等,因為名字是跟隨那人一生一世的。其實一本書的誕生,也需要一個好名字,尤其是那些名作家,因為一本名著不特暢銷於當世,還可流傳於後代,好像《水滸》、《紅樓夢》、《鏡花緣》、《老殘遊記》、《聊齋》等等。而我這個無名小卒,寫了這麼幾篇小東西,既不希望發行以公諸於世,更不會妄想可以流傳於後,祇為了個人興趣,計劃自製成書,贈與至愛親友,書總得有個書名的,於是擬好了十多個名字,總覺得不太適合,不是太高深,便是太庸俗,不是過於側重內容,便是離題太遠,給孩子取個好名不易,但為一本書定個恰當的名也很難!
  那天,突然接到譚松壽老師的電話,他說:「我看過你那幾篇小說,故事都是發生在抗戰期間,就叫它做《戰火浮生》如何?」我一聽之下,覺得這個名字非常恰適,既符合內容,又引人的追思,於是連忙謝謝了他,決取名為《戰火浮生》。
  說到這幾篇小說,雖不是寫礮火連天的戰地,但是描述一般老百姓受盡八年戰爭(1937-1945)的痛苦,東奔西跑,妻離子散,反映了戰爭之遺害,是一幅戰亂的浮世圖。現逐一略為介紹:
  《孕》雖然寫在戰後,似乎與戰火無關,殊不知那個時期多災多難的中國,抗戰結束,而內戰又起,官府貪污,物價一日數漲,民不聊生,故事主角易文,對生孩子懷著猶疑、恐懼,這恐怕也是當時一般小市民的心聲。
  《別》這篇卻深刻地描繪了當時作為小公務員的苦況,那一家六口,原可安居長沙,想不到由於戰事,指揮失誤,長沙一場大火,燒毁家園,幸而得保性命,逃難至曲江,男主人當了一個小公務員,微薄的薪水,無法維持一家的生活,他祇好讓妻子兒女回鄉,由曲江經衡陽而返長沙,故事充滿妻離子散的離情別緒,感人肺腑。
  《某局長的訓話》是以嬉笑怒罵的筆觸,描繪了當時官場的腐敗、貪污、無能,而那一羣下屬,庸碌無知,祇知奉承,不知辦事,上有好者,下有甚焉,祇是所貪大小不同罷了。
 《上帝的女兒》這是一個扣人心弦的愛情故事,一對年青男女相愛,卻因為女的篤信上帝,以為一切都是上帝安排,沒有勇氣衝出那範疇,甘願下嫁一個她不愛的人,後來還跟隨那人遠赴瓊州,抗戰期間,她捱盡辛酸,受盡折磨,雖有機會讓她逃出生天,可是她己經像一隻沒有翅膀的小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小樓風雨》描述一羣有血氣的青年,因為不甘在日軍鐵蹄下生活,逃到後方,組織一個眾人的家,過著艱苦的生活。可是突然來了兩位思想腐化的人,一是一位男的太太,一是一位女的未婚夫,自從他們住進後,弄得滿樓風雨,家無寧日。雞犬不寧,結果那女的毅然出走,而另一個女的,受不了那陰霾密佈的氣氛,得到她的愛人的鼓勵,毅然遷出那個往日充滿理想,互相鼓勵,互相學習的環境,而這個眾人組成的家,就不幸而解散於無形了。
  《祖母》描寫兩代思想的分歧,祖母愛她的孫女是狹義的,她一生人祇愛她的孫女一人,而她的孫女對愛的看法是廣義的,她愛她的祖母,但她更愛全人類,在熱愛國家,熱愛人類的大前題底下,她放棄私人的愛,離開溫暖的家,奔上前線,抵抗强敵,當抗戰期間,不少熱血青年,大都作如此犧牲的。
  《四姨太》刻劃當時的貪官污吏,祇圖個人利益,妄顧國家淪亡,更有甚者,他們恃勢凌人,欺壓弱小,滅絕人性,强搶婦女供其滛辱,四姨太便是其中可憐的一個。當敵人攻打進城,他們走得比老百姓還快,四姨太由於失寵而被遺棄,她終於覺醒了,她放棄了一切,隨著大隊走上前線,得到她的新生。
  《小孤女》戰爭給人留下的傷痕,是無法彌補的,戰爭令生靈塗炭,做成無數的孤兒,這個故事的小孤女,遭遇的悲慘,身世的可憐,都是戰爭所害的,她本來有媽媽、哥哥、姊姊、祖母還有姨媽,為了逃避敵軍,她們跑到一處充滿山林瘴氣的鄉村,親人相繼死亡,剩下她孤伶伶一個,她年紀又小,寄人籬下,受盡欺凌,幸虧憑著她頑强的鬥志,過人的堅忍,終於苦盡甘來,戰後和兄姊團聚。
  這裏的八篇短篇小說,己略為介紹過了,雖不是轟轟烈烈的戰爭故事,但都直接或間接與戰爭有關,或受戰爭所影響,故譚松壽老師賜名為《戰火浮生》,實甚恰當,特於此以示謝意。



















  
  戰 火 浮 生 目 錄
   
(一) 孕
(二) 別
(三) 某局長的訓話
(四) 上帝的女兒
(五) 小樓風雨
(六) 祖母
(七) 四姨太
(八) 小孤女


  

 感言: 沒有崎嶇,不知平坦之易走;
     沒有苦澀,不知甘甜之可口,
     沒有艱辛,不知安逸之舒適;
     沒有戰爭,不知和平之可貴。


 謹贈        先生留念

 敬請不吝賜教
    



        劉惠瓊





        易文由丈夫伍少明陪伴著到醫院檢查。
  她躺在那鋪著白被單的診病床,任一位年青的實習醫生把她當作實習物,在她的肚皮上,用聽筒聽了又聽,用手指按了又按,多難為情啊!她的臉都羞得漲紅了,她不敢面對那年青的醫生,悄悄地把手帕遮掩著臉兒。
  那位年青的醫生若無其事地完成了任務後,還輕輕地扶起了她,請她坐在他的寫字枱旁的一張椅子上,然後慢條斯理地說:「是的,不錯,恭喜你,你快做媽媽了!」
  那是真的了,伍少明和她所猜的完全中了。她出了診室,把剛才診斷的經過詳細地告訴了她的丈夫,伍少明聽了。心中暗喜,不期然露出微笑來。這一笑,卻使易文生氣了,因為在易文感覺上,這是他勝利的笑,她記得少明常常向她取笑說:「你漂亮,那些狂蜂浪蝶,還以為你未結婚,向你追求,我妒忌!」他以為有了孩子,那些狂蜂浪蝶自然會飛走的,現在他似乎得償所願了,所以笑,易文狠狠地望了他一眼。
  少明知趣了,馬上收歛了笑容,溫柔地問:「文,你又生氣了,你不喜歡孩子嗎?是不是怕麻煩呢?」
  易文還在生氣,沒有理會他,少明的笑意全消失了,一路上,各有懷抱,互不說話。
  易文心裏想著:完了,什麼都完了!從前的夢想,都煙消雲散了!
  她記得曾經有個同學問她:「易文,你結婚也三年多了,為甚麼不生一個小孩子來陪伴一下呢?」
  她當時還非常自負地說:「好的,我也很喜歡小孩子,不過不是在這個時候,第一,生活未安定、第二,我的學業未完成,我和少明還有許多理想尚未達到,況且我們還年青,再過些時候也不遲啊!」 言猶在耳,想不到自己竟然自食其言。
  說到理想,她不期然想起一個人來,使她更覺慚愧和難過,那人對她可說不特是敬愛甚至是崇拜,為了她的一番激勵,竟放棄回到安穩舒適的家而流浪到那遙遠的地方,為的是投奔革命的激流。她要不是為了祇差一年便大學畢業,也會憑著當時的一番熱血,随著大隊到前方去了!
  她輕輕地嘆息著,偷偷斜視一下那默默然走在她身旁的丈夫。
  他看起來多瘦啊,這是為了生活的困苦,為了不痛快的工作,為了收入捉襟見肘,為了成全她讀大學的志願,更要節衣縮食,結婚三年以來,從沒有給她一點憂慮,半點煩惱,得夫如此,夫復何求?
  為了她求學的方便,也贊成暫時不要生兒育女,然而,那天晚上,是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的晚上,也許他太衝動了,一股熱氣直噴她的耳邊,聲音在發抖說:「文,給我...給我生一個小孩吧!!我快到三十了,年老時無兒無女多麼的寂寞啊!」
  她迷惘了,她的心狂跳了,她軟弱無力了...
他熱辣辣的嘴唇吻著她的臉,舐到她的臉是濕濡濡的,他吃驚地說:「文,怎麼啦,你流淚了,你不愛我嗎?不願意我們有個愛情結晶嗎?」
  她嗚咽著說:「不,我太興奮了,也許是太快樂吧,我愛你,我永久愛你!」於是她又被他緊緊地抱著了...
  從醫院出來,現實的問題重重地壓迫著她,她想:有了孩子,如何可以完成大學的課程,說到理想,更如何可以去追求,此後,祇有困處斗室之中,哄孩子、餵奶、洗尿片...多無聊!
不覺嘆了一口氣。
  她側頭偷看一下她的丈夫,他似乎也在想心事,祇見他的高額角上賁起的像蚯蚓似的青筋,就知他正在深思著一些嚴重的問題了,因為他習慣是如此,她是最了解的。
  恰好在這一刻,他突然轉過頭來望著易文,她故意側了頭望向別處。
  「文,我太對不起你了,記得那天晚上,是六月九日的晚上吧,你流淚...」
  易文心裏說:「原來你也在想那件事!」
  「文,我想清楚了,我們暫時還是不要孩子好些,以你的聰明才智,趁年青時多讀點書,將來必定有所作為的,不應為了孩子而阻礙了你的前途。我想起從前那位博學多才的女教授,一個女子祇要教育得好,她的成就會比男的還强,譬如你,我總覺得比我聰明多了,你以同等學歷,考進大學,讀起來比誰的成績都好,文,我不該累你,真的,一個女人有了孩子,什麼都完了!我倒想出一個辦法來。」
  易文急著問他,他痛苦地咬一下嘴唇:「打掉它!橫豎日子不多,它還沒有知覺的。」
  易文低下了頭,沉默了,她的血彷彿凝滯起來,她感到一個可愛的小生命正在她的體內孕育著,她負起一件神聖的任務,怎可以做個懦弱的臨陣退縮的逃兵?想起家裏的黑母鷄,每次生完了疍,便拍著翅膀驕傲地叫著:「咯咯,咯咯!」彷彿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任務...
  她不想放棄她的偉大的任務,因此她反對少明的提議說:「不要這樣做,那是一個生命,可愛的生命,是我們愛情的結晶,是我們的後一代,我怎忍心殘殺它?」
  「但是,那將會帶給你許多麻煩,會防礙你讀書的計劃,更無可能去談理想了。」少明懇切地說。
  「理想」這兩個字,果真大力地震動了易文的心弦,她想起許多往事,她曾對「理想」許下了諾言,她要為人類爭取達到自由平等,為人人有豐衣足食,她鑽研理論的書本,而且曾經參加實際的運動,現在壯志未酬、工作未了,便回到廚房裏去,把「理想」抛諸腦後,這豈不是太對不起自己的初衷,不,她不能這樣的,她是一匹戰馬,不是家裏的那隻黑母鷄。
  於是她表現得非常堅決地說:「你說的非常有道理,明,祇要你同意,我是不會反對的,就打掉它吧!」
 「但我又顧慮到你的安全了!」少明憐惜地說。
  「不怕的,日子還淺,不會有危險的,我也不怕,你不用擔心。」
  回到家裏,他們急忙翻閱報紙,找那些刊登婦兒科醫務所的廣告,因為正式醫院是不會接受這種手術的。
  終於找到一間婦科診所,認為是較為理想的,他們忘記了疲倦,立刻起程,按址趕到那兒,是在一層普通樓宇的一樓,地方不大,倒也清潔,接待他們的是一位看來三十來歲穿著白袍的女士,大概是這裏負責的女醫生了,招呼他們坐下,便似乎習慣性的知道他們的來意了。
  她請易文進入診療室,循例又是一番檢驗,真難為情也難過,這種事太討厭了,打掉它!易文的決心更堅定了。
  女醫生檢查後,帶著神秘的笑容說:「恭喜,你有喜了!」
  「多討厭,這樣的嘴臉!」易文心裏罵著,臉上卻堆著哀求的笑容說:「醫生,有一件事求你,我正在讀書,還差一年便畢業了,我的丈夫...」
  「丈夫?」那女醫生用懷疑的眼光望著她,打斷了她的說話。
  「不是丈夫是什麼,難道是我偷的漢子嗎?」易文心裏恨恨地說,但聲音仍保持著溫和,繼續說:「是的,他是我的丈夫,我們結婚三年了,這是第一次有的孩子,是意外的,我還沒畢業,他又快要出國留學,我們流落異鄉,無人照顧,所以...所以我們想不要了。」
  「不要?」那女醫生狡猾地睨她一眼,「很危險的。」
  易文乞憐地說:「我不怕,祇要你肯替我做,一切後果由我們負責。」
  「這個,這個是犯法的,不過...」狡猾的女醫生故意作為難狀,實際是想抬高價錢罷了。
  他們在無可奈何之下,唯有忍痛滿足女醫生的貪婪,放下了訂金,說好明天再來這裏施手術。
  「少明,為了我們的前途,也為了我們的理想,我們是應該這樣做的,可不是?」
  少明點點頭,沒說話,他又在想心事了,
  易文似乎得到解脫了,輕鬆地跳躍,好像小鳥飛出了籠,在她感覺上,似乎已回復為一個青春的充滿活力的少女。
  她帶著興奮的心情回到家裏,那黑母雞好像在等待著她,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她一開門,黑母雞便拍著翅膀,「吱咯,吱咯」地從窩裏一躍而出,窩裏又新添一隻新生的雞蛋了。
  易文像往常一樣撒給她一把米,她滿足地愉快地啄食著,看似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任務,享受著應得的報酬。
  易文雙手捧著那黑母鷄剛生下來還溫暖的鷄蛋,輕輕放在鼻尖,嗅著,彷彿一股熱力直透她的心窩,她激動了,她顫抖了,她似乎看見鷄蛋裏的小生命,一撮軟綿綿的黃毛,拍著小小的翅膀,蹬著小小的爪子,多麼活潑,多麼可愛,但,在這一瞬間,她看見的小生命竟是一個可愛的小孩,他正張開那雙胖胖小手向著她,似乎向她哀求著讓他來看看這世界。
  易文吃了一驚,全身冒著汗,似乎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連忙跑到她丈夫少明跟前,流著眼淚說:「我真罪過,我太自私了,我把理想和事業看得太狹隘了,我們怎麼忍心把一個無辜的小生命親手殺掉,不,我們萬萬不能這樣做的,我要把小生命好好地帶到這世界來,我要一個孩子,我要做一個好母親,我為什麼不能做個好母親呢?我能,我知道我能!」她太激動了,撲到少明的懷裏,嗚嗚地哭了。眼淚裏閃著偉大母愛的光彩。

      ───────── 
  
  幾個月後,那小生命在易文的肚子裏開始活動了,她雖然覺得有點難受,但同時帶給她的是一種新奇異樣的刺激,她似乎已掌握著一個新生命在成長中了。
  現在,排在書架上的書已披上厚厚的塵衣,桌上攤開的論文紙也已發黃,這一切在她看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了,她安詳地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低頭密密地縫著一件小小的棉襖,她心裏想著:這才是她現在重要的工作,一邊縫,一邊想,這件小棉襖,將來是穿在男孩子身上還是穿在女孩子身上呢?要是女的,就最好像我,一樣聰明;一樣漂亮!
她不覺安慰地微笑了。

     一九四六年  上海














           別

  畢自强這幾天特別忙,他忙著籌一筆旅費給妻兒回家鄉去。
  清早,一爬起身來,沒洗臉、沒嗽口,便急急跑到局裏去了。
  口臉不在家理洗,跑到局裏去洗,他一向都是如此的,因為局離家這麼近,祇穿過一條二三丈長的石子路,再踏上一道獨木橋便可到達,既可省些柴火,又可省回妻子挑水的辛勞。
  到局裏,靜悄悄的連影子都找不到一隻,門前那株槐樹,已開始轉黃了,樹下那些小麻雀啾啾地賣弄著舌尖,大概忙於覓食吧?
  「咿! 黃才,你起得很早。」他轉過幾重房子,意外地碰見聽差黃才。
  黃才正掃著地,滿滿掃了一筲箕的黃泥,那幅泥地經年累月愈掃愈凹陷,快要變成一個大鐵鍋的樣子了。
  他看見了畢自强,便笑著說:「畢先生,你來得很早!」說著他便跑去舀熱水了。
  畢自强連忙道謝,由於他一向待人和藹可親,同事們跟他都很要好,黃才也特別樂意為他做事。
  「到衡陽大概要五百元,由衡陽到家又五百元,一百元零用,回到家裏身邊最少要有一千元,初到家,跟親友借,才羞人。五百,五百,一百,又一千,豈不是要二千多塊嗎?..」
  他一邊洗臉,一邊腦子裏縈繞著這些問題。盆裏的沸水冒著像霧一般的水蒸氣,他的腦子也像蒙著一層煙,迷糊起來了。
  「二千五,就算二千一吧! 向那兒去借呢 ? 那天跑了好幾處,不是說手頭沒有現欵,就是說人不在家。向同事想辦法嗎? 他們有些比我更窮,那好意思向他們開口。不走就在這兒吧,那實在不行,自己整個月收入,僅夠十天的開銷,以後二十天都要靠賣東西來維持,東西愈賣愈少了,記起自從長沙逃出來,帶了大小皮箱七八個,都是裝得滿滿的,這幾年來,為了生活,大箱小箱漸漸賣空了,這樣再下去,把僅存的最後幾件都吃光了,豈不是要大家餓死...嗐!」他咕嚕咕嚕漱了一口水,然後咳吐地吐了出來,好像要把心中的悶氣和水一併吐出來似的。
  「回去是無論如何要回去的了,可是旅費向那兒籌去?」
  他皺一皺眉頭,回到他辦事的收發室,拉開那張竹椅子,無助地坐了下去。
  「我們還是自力更生好!」他想起昨天晚飯時,他告訴他的太太賒借無門時,她是這樣果敢地說出這句話來的。
  「是的,是的,還是自力更生好,靠人是靠不住的。」他握著拳頭輕輕的擊在桌子上。
  「那兩件舊皮袍,大概還可以賣個錢吧? 還有那隻低金鑲的浮水石戒指,大概...」
  他正盤算著他的舊家當,那道收發室的木門突然然裂開一條縫,露出他太太的半邊臉兒。
  「噼啪!」一件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掉在桌子上。
  他垂下眼簾一看,是一張草紙包著的東西,油膩膩的,他仔細打開一看,是一塊佔整個四份一而成錐形的燒餅,和一根熱烘烘噴著油香的油條。
  他抬起頭,張著嘴,正想跟太太說什麼,可是她己經走了。
  「吃燒餅就不必吃油條,吃油條就不必吃燒餅,又燒餅,又油條,太享受了,一定是淑芳自己不吃讓給我吃了,唉! 她待我太好了,我真愧無以報了。」他像夢囈一般自言自語著。
  燒餅油條擺在眼前,他拿起燒餅,一咬便去了四分之一。
  他出力地咀嚼,那咀嚼的聲音差不多隔著窗兒也可以清楚聽到,他似乎要咀嚼出他太太所賜予的恩情。
  尖削的蒼白的臉龐,漸漸浮現兩朵紅潤的光彩,內心安慰地微笑了。
  那根油條,擺在眼前,他望著,捨不得吃,要留給太太吃。
  這時,那道木門似乎又被一些東西撞擊著,他想一定是局長養的那隻大黃狗,牠常常到處嚇人的,現在又來跟他開頑笑了,他正要鼓起腮、呶著嘴呼出聲音來趕走牠。
  門依然啪啪作聲。
  他忍不住了,站起來,拉開門,門外站著他的太太,一隻手捧著一小瓦鍋的米漿,另一隻手拿著他的綠色小茶壺
  亂蓬蓬像風前草一般的頭髮,掩住了那方形而多皺摺的前額,貓一般渾圓的眼尾,曳著幾條分散而深入的皺紋,憂鬱中卻又透出內心的安慰。她微笑著張開兩片肌肉過分發達的嘴唇露出缺了兩隻門牙的空隙,看來似乎很老了,可是在臉頰間浮現著像粉紅玫瑰的膚色,使臉上的皺紋也掩蓋不了她那蓬勃的青春。
  門一打開,他眼睁睁地呆著了,而她卻咯咯地笑出聲了。
  看見她笑,他也笑了。
  「快拿著,快拿著,燙得很!」她帶笑的遞給他那小茶壺。
  「這裏頭是新沖的茶葉,味兒很濃的,我知道你愛喝濃茶。」她微笑地從那兩個缺齒的空隙,吐出這樣溫柔的話。
  「淑芳!你待我太好了,我要怎樣...這,這油條留給你的。」他的聲音有點顫抖了。望著擺在眼前捨不得吃的油條這樣說。
  「快喝茶吧,熱喝才好喝呢,油條你吃吧,我不餓...我要趕著回去洗被單了,剛才隔鄰祥嬸剛好煮一大窩飯,給了我一小鍋的米漿,可以漿床單,今天太陽好,很快乾的,唔,還有...」她低下頭不願說了。
  他帶著疑問的眼光望著她。
  從過往的經驗,他不久便恍然而悟了。
  「是不是沒有米了?」他問。
  她憐憫地望著他,以點頭代替答話。
  「不過,我和孩子們也快回去了,祇要借十斤八斤便夠了,多也吃不完,你自己不煮飯,擱在家裏生蟲...周庶務不成問題?」她很精明婉轉的說,為著安慰他。
  「讓我試試看!大概不成問題吧?」他勉強把為難的情緒壓抑著,露出一些歡容。
  她捧著一小鍋的米漿離開了。臨離開時,回頭望著他,溫柔地微笑。
  這微笑,在自强看來,好像雨後的一抹陽光,燦爛地照遍大地,而大地放開懷抱盡情去接受它的溫暖。
  他凝神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好像勇氣百倍似的,一躍而起,在那放著公文的木箱裏,檢出一個破舊的布袋來。
  於是便搖擺著身子走出這間祇有他和一個聽差的兩張桌子的收發室。那聽差祇有在發薪那天才出現,聽說是局長的遠親。
  一會兒,他又搖擺著身子回來,這時背上多了一袋東西。
  袋子的體積本來不大,但和他瘦弱而矮小的身形比較又似乎顯得大了。他很吃力地揹著,走一步一搖頭,彷彿是掛鐘下的鐘擺般搖擺著。
  回到收發室,他把重甸甸的袋子一下子放在那泥地上,喘著氣,他想:身子愈來愈不行了!

      ─────────
  「你欺負我,你欺負我,我告訴媽媽!」一個女孩子的哭訴聲。
  「呀! 呀! 呀!」一個孩子的低啞而轉不過來的聲音,透出他心中無限的幽怨。
「啞巴,你又欺負妹妹了,總不肯讓的,告訴媽,媽又生氣了,梨子是爸爸買給小毛的,你偏要搶!」一個較大的男孩子說的,從聲音可以聽得出他是正在發育的年齡。
  這時,在那小泥山上的矮竹林裏,跳出三個孩子來,然而再看清楚一點,卻是四個,因為還有一個小到不能走路的背在那女孩子背上。
  女孩子打著兩條小辮子,看去似乎幾天都沒有梳理,一絲絲的黃毛垂到臉額上,遮著眼簾,眼淚把它沾濕了,緊緊的貼在臉頰上。她背著一個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小女孩,為了平衡那重量,身子便要向前彎曲著,走起路來似乎非常吃力。
  中間那個男的,看來身體特別瘦弱,他總是張著嘴巴發出「呀,呀!」的聲音,另一個年紀較大的,一直維護著那女孩。
  孩子們從小泥山走下來,走近那辦公室,聲音傳進畢自强的耳朵,他好像攫得了他的目的物一般,一下子跳起來。
  「吵什麼? 吵什麼?」他一拉開了門,看見那四個孩子的鬼臉,尤其是看見那啞巴的一筒鼻涕和那女的滿臉的淚痕。便厭煩地說。
  「他搶小毛的梨子吃!」大孩子說。
  「嗚,嗚...」女孩子哭。
  「呀,呀...」啞巴叫著。
  「不要再閙了,討厭得很,整天爭吃的! 牛一般大了還不知生性,幫你媽媽做點工才是,哪,那袋米,快把它揹回家吧!」
  這時黃才衝進來,告訴他說局長急著要看昨天找不著的那件公文。
  「是的,是的,昨天找了大半天,是的,找了大半天也找不著,放在那兒呢? 好像前幾天送去了,是的,是的,已經送上去了!」他神經質地轉來轉去,翻翻那木箱又翻翻這抽屜,忙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時大孩子恨恨地看啞巴一眼,便一下子提起了那裝著米的袋子。
  想不到袋子太舊了,布質有點霉爛了,當他用力一抽,袋裏的米粒向下一壓,稀薄處便裂開了。
  於是,米粒好像幽怨的少婦,臨窗灑淚,簌簌地滴下來。
  大孩子吃力地把袋子揹在肩膊上,搖搖擺擺地差點站不穏,完全沒有注意到袋子穿了一個白豆大的洞,他艱難地彎著腰一步踏著一步,正要離開了。
  畢自强心裏煩得很,他出神地想:「那公文,昨天没找到,到底放在那兒去了? 為什麼找不出來,記得明明己送交局長了,為什麼還要我來找呢?」
  正在這時,大孩子顛顛危危的負著那袋子擦過他父親身邊,袋子底邊那個小洞好像剛出世的嬰兒張著飢餓的小嘴巴流著饞涎似的流出的米粒,立時引起正失神地想著那文件的父親的注意。
  他看見流下的米粒比流下他自己的血還心痛,看見那個揹著布袋的兒子,便無異是吸他的血的敵人。
  他瘋狂地用對付敵人的憤怒,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照著大兒子的耳朵一掌打去。
  大兒子受了這一掌,哇的叫起來,用恐懼和疑惑的眼光望著他的爸爸,兩個小的搶著退後幾步,害怕橫禍飛來。
  「你──你還不放──放下! 猪,猪,蠢猪!」畢自强嘶啞的喉嚨在狂叫。
  大孩子眼角裏閃著一顆豆大的淚珠,似哭非哭地望著他那暴跳如雷的父親,好像受了不明所以的冤屈。
  米粒一顆一顆的掉下來,兒子的眼淚也一顆一顆的掉下來。
  「猪,你這猪──還不把袋子放下來,米──米都姶你漏光了!」
  自强的頭腦,給激怒、憤恨、惋惜、傷痛種種複雜的情緒混淆在一起,堵塞著喉嚨,祇管向著孩子咆哮,好容易才能說出話來...
  大孩子不敢再流淚了,他的淚擒住在眼眶裏,連忙放下那背上的布袋,慚愧地望著那在痛苦掙扎的父親,表示無限同情和悔意。
  孩子們互相交換了眼色,再看看黃泥地上散落的米粒,於是,三個小身體不期然同時蹲下去,小心地從那泥土中揀出那些沾著泥土的米粒來,小毛在小姊姊背上亂抓亂踢,似乎也要出來幫幫忙。
  「快滾,快滾,看見你們便想把你們一腳踼死!」自强一點也不欣賞他們的作為,怒氣還未消,額上的青筋好像蚯蚓般賁起來。
  孩子們害怕得很,瑟縮地悄悄離開了。
  自强呆呆地望著泥地上的米粒,眼睛似乎有點潤濕了,想起現在少了這麼一大把米,連四天的飯也不夠煮了。
  突然他跳起來,抓著那把倚在牆角的掃帚,往泥地上掃著掃著,還希望損失了的一把米可從黃土中搶救回來。
  然而掃起一堆拳頭大的東西,裏面的成份,黃泥佔了十分之八,祇有兩成是米粒。
  「要不得,怎樣揀得出來,呸! 去他的...」他氣憤地一手又把那堆混著米粒的黃泥撥回到地上。
  現在他又為另一件事頭痛了。
  「怎麼呢? 怎麼呢? 明明放在這裏的...是的,沒錯,是的,是的,明明放在這裏──怎麼不見了呢? ──碰鬼,真是碰──嗐──真是...」
  他急急地走來走去,東抓抓西抓抓,嘴裏喃喃地自語著。過多的憂鬱和顧慮,使他那張單薄而青白的臉頰,更加低陷,而高廣方形的前額,也多添了幾條皺紋。
  木門又打開了,閃進了一個人來。
  那人站在他面前,他一望好一道陽光在他眼前閃耀,他底臉皮立刻鬆弛了,眼睛回復一些光彩。
  他聽見他熟悉的銀鈴似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聲響起來了。
  「看你,急成這樣子,很容易急出病來的,一點兒都不愛惜自己! 小孩子做事,做錯了總得原諒,一把米值多少,我們每個人少吃一口便成了。何必這樣生氣,氣出病來豈不是更要多花錢,而且更叫我難過了。」
  他的太太凝神的望著他,說出每一句話來,都好像要掏出心來給他看的。
  他的心顫抖著有了回響,起了共鳴,他恨不能把整個心挖得空空虛虛,而把太太的每一話放進去。
  「是的,是的,我不應該生氣,不應該...不過,我想起剛才去見周庶務時,他板著臉說我這個月的米糧已用盡了,不能再借了,我多方懇求,他才勉强肯借了兩斗給我,說明下月要在我的米糧扣除的,我...我想起那...艱難,就不覺生起氣來,也真不應該向孩子發脾氣的。」他誠懇而帶著慚愧的眼神望著他的太太說。
  「所以啦,我想:還是趕快想辦法回鄉去好,呆在這裏,你一個人賺錢,幾張口吃飯,每個月的收入,能維持多久?假如回到長沙,啞巴福兒可以跟表哥下田學耕種,慶兒可以到舅父店裏學點生意,兩個孩子的生活解決了,剩下我母女三人,比較容易維持了,說不定我可以替人縫縫補補,也可賺點錢,生活總可以過得去的,過些時,你在這裏環境好轉了,我們又可以再來,又可以朝夕相見了。」
  「是的,是的,我們打勝仗,趕走那些日本鬼子...我們的生活便好過了...可是,可是,叫我如何能夠離開你呢?」他說最後一句時,聲音有點顫抖,一縷愁絲,淡淡地掛在眉梢,好像陰霾突然籠罩著天空...
  黃才又探頭進來了,他做個鬼臉說:「公文再找不到,局長快要發脾氣了。」
  這一來,畢自强才猛然記起剛才要辦的事,便焦急地在那凌亂的堆積如山的檔案中去尋找,去尋找那篇局長一時興到要看看的文章。
  他的太太憐惜地對他深情地來一個注視,然後把帶來的布袋加在那袋米上,抽起來,悄悄地離開了。

      ─────────

  幾天後,畢自强帶著一身的疲倦,回到家裏。
  他的太太端上一杯茶,慶兒給他打了一盆洗臉水,啞巴福兒給他拿了一雙木屐,大女兒蓮兒抱著小妹妹菊兒到他面前引他歡笑...
  「唉!多麼融和的一個家啊!」他腦子裏這麼想。
  「是的,是的,這個家是幸福的,可是,這幸福的家快要被狂風暴雨捲去了...留下自己孤零零地...唉!」
  他望著親愛的一羣,不禁又撩起他黯然惜別的情緒了。
  「今天你辛苦了,東西買好了沒有?」他的太太溫婉地問。
  「都買好了,買好了,是的,買好了,很疲倦。」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大堆東西來,兩盒萬金油,四包八卦丹,四瓶濟眾水...最後他摸了很久很久,摸出一塊長方形的東西,白紙包著,白紙解開了,是一塊草綠色的小紙包,正中還圍著一根黑色紙條帶子。
  「淑芳,這,這是好久之前你想買的,我當時沒有錢,沒給你買,之後,我仍然沒有錢,我仍然沒有給你買...你現在要回去了,我一天不給你買,我一天心裏惦記住,我──每次進城,總在那百貨店門前的飾櫉欣賞一回的,有時鼓著勇氣跑進去問問價錢,摸摸袋裏又垂頭喪氣跑出來,因為我袋裏所有總是,總是追不上老闆所要的價錢的...現在,終算還了我的心願了,這是,這是我送給你的,很香的一塊「棕欖梘」──幾個月來你希望著的...」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量才把這段話說完。
  「自强!你,..我...」
  淑芳好像有千言萬語在一煞間湧上了喉頭,卻又一時找不著說話的頭緒。
  四目相對,默然而又有點茫然。
  「旅費算是籌足了,那兩件皮袍,賣了二千一百,那隻浮水石戒指,賣了八百,一共二千九百,而今天買了這些,你想用去了多少?唉!東西真是貴到不可想像,我也幾個月沒買東西了,不知道價錢,樣樣都出我意外,這些,就祇這一點點東西,你想用去了多少?二百三十四塊,是二百三十四塊,唉!...就這塊肥皀,已經去了八十五塊了。」
  他望著那堆零碎的東西,不勝慨嘆地說。
  「我想,你們還是明天早上走吧,米還夠明天吃一頓早飯,多住幾天,多見面幾天固然好,但是天天都要用錢,把旅費動用了那時更沒有辦法了,所以,所以,還是明天早上走吧,等一下我去多買一點菜,給你們餞行...」

       ───────

  晚飯快開了,孩子們個個都興高采烈,忙著端菜啦,洗碗碟啦,抺桌子啦...
  畢自强站在灶旁,抱著小娃娃菊兒,出神望著太太炒菜時敏捷而美妙的姿態。
  灶裏熊熊的火,不時吐著血紅的舌頭,舐著那黑漆漆的鍋底,鍋裏的一片片手掌般大的猪肉,隨著那輕盈的鐵剷跳舞,哼出那很和諧的吱吱的歌聲,還不時地透出誘人的香氣。
  淑芳的火一般熾紅的臉,不時轉過頭來看看呆站著的他,又低頭望著鍋裏跳躍著的肉,沉思著...
  從鍋裏冒出一陣陣濃厚的白色氣體,這氣體好像一層薄薄的輕紗,把他倆包圍在一起,是這樣的親密,是不可分開的,但是,明天...
  淑芳强忍著淚水,她輕巧地從鍋裏箝起一片半肥瘦的肉,送到自强嘴邊,自强張開嘴去接,他一口吞下去,真有百般滋味在心頭了。他用感激的目光望著淑芳,剛好淑芳也同時用深情的目光回報,他們四道目光融會在一起,兩顆心兒合而為一...
  飯開了,一家人圍坐著,孩子們最高興了,他們從來都没嚐過這麼多的餸菜,心中有的祇是快樂,少年不知愁滋味,他們又那能領會到父母面臨別離的傷痛?
  自强捧著碗,呆望著碗裏熱騰騰的白飯出神,許久,許久都沒有扒一口,淑芳也似乎吃不下咽,偷偷地把眼淚向肚裏流。
  孩子們也不敢出聲了,沉靜得可怕。
  終於三女蓮兒忍不住開聲了「媽!這裏有猪肉吃,我們不要回去,不要離開爸爸!」
  「好孩子,我們回去,你大哥要到舅父店裏學做生意,你二哥要跟表哥學種田,我們要送他們去,你差不多也要入學了,我們是不能不去的,家裏有了錢,一樣也可以買猪肉吃的。」淑芳清一清喉嚨溫柔地對小蓮兒說。
  「是的,是的,安置好你的大哥,二哥,你們可以再來,你們五個人中,兩個有了著落,好像一個負著重擔遠行的人,放下了半擔的東西,再負起那半擔,便會覺得輕鬆得多了,淑芳,我實在離不開你...」自强好像忘記孩子的問題,祇管說自己的夢話。
  淑芳低下頭,兩顆豆大的淚珠閃著光跳到飯碗裏...

        ────────

  第二天清早,晨光熹微,火車站上,人頭湧湧,送車的、乘車的,混成一片,呼男喚女,像海浪聲一般汹湧,畢自强和淑芳很難才合力把四個孩子拖拖抱抱擠上了車,很幸運找到四個近窗的位置,自强依依不捨地不肯離去。
  火車嗚嗚地拉起第二次響號了,自强被這響號催促不得不下車了。
  他呆望著這怪獸似的火車,殘忍地把他摯愛的人吞在肚子裏,而拋棄了他一個孤獨地留下來。
  從窗眼望進去,還依稀可以看見小小菊兒伸著小手向外抓著,似乎叫著爸爸抱抱,他又彷彿看見那堆亂髮覆蓋下那雙精靈的眼睛向著月台這一邊搜索,好像要訴說她依依不捨之情。
  送行的人都陸續散了,祇有他一人呆站在月台上,他恨不能指揮著火車駛回來,讓他把許多忘記說的話再說得透透徹徹。他記起了,他忘記告訴慶兒那碗豆豉辣椒放在提籃裏,他忘記叫啞巴福兒拖著妹妺蓮兒別走失,忘記吩咐蓮兒買個梨子給小妹妺菊兒吃,還有,還有最重要的忘記拿出那條毛圍巾給淑芳包著頭,她很容易感冒的,她病了怎麼辦?還有...是的,是的,他希望火車開回來,他可以把事情交帶清楚...然而,他祇管等著等著,火車已愈離愈遠了。
  他空空洞洞地好像喪失了甚麼似的踏出了火車站,直著眼呆呆地走走了幾十間舖位,才想起是走錯方向了,於是又轉過身來走,走,走,走到那兒呢?方向固然順著家裏走的,然而他不想回家去,他一想起現在回到的家,是冰冷的,死寂的,在他看來,昨天的家是春天,今天卻變成冬天了。
  他漫無目的地踏著步,希望把路拉得更長更長。
  然而路終於走盡了,他不期然停下步來,望望鼻尖對著的便是自己的家門,進去還是不進去呢?他躊躇了一會兒,突然一種幻覺在他的腦海裏浮現,他心兒狂跳著,急速地衝進屋裏去。
  然而幻覺畢竟是幻覺,屋子裏漆黑一片,除了從屋頂的一塊玻璃透進一線的光外,再沒有其他透光的地方了,在模糊中,他已清楚看得見屋裏沒有淑芳,沒有那幾個頑皮而又可愛的孩子,沒有他希望再和他在一起的一羣。
  他頹然地好像被擲下來一般投到一張椅子裏,屋子裏僅有桌子,孤淒地站在他的身旁,似乎和他唱和著同病相憐的調子。
  那四堵被剥削得祇剩一排竹子的土牆,傲然地向他壓迫著,好像譏笑著他的無能。
  「是的,我真太無能了,連一個家都養不了,連少少的幸福都要白白的從自己手裏溜掉...是的,是的,太無能了,難道他們不應和自己一起生活,有個幸福的家嗎?為什麼要叫他們回鄉去呢?他自問好醜也算讀過一兩年大學,難道除了這差事,沒有別的可幹嗎?為什麼自己沒有勇氣帶領這個家走向新的路途呢?難道回去是最好的辦法嗎?慶兒沒有踏過中學的門檻,小小年紀便要他出來幹活養家,啞巴身子瘦弱,怎能擔當日晒雨淋的田間工作,蓮兒這個年紀,應該入學了,怎可以叫她照顧兩歲的小妹妺,祇因為自己的無能、自私,希望從一担中放下半担,唉!懦弱、無能、卑鄙、因循、自私...」他殘酷地責備著自己,他恨不能把自己撕成碎片,更把鮮血淋漓的碎肉磨成漿,變成血水,讓那混濁的波濤捲去,流向那無涯的大海,而消失於無窮,他想到像他這樣無能的一個人,簡直沒有生存的價值。
  他痛苦極了,兩隻手擱在桌子上,把頭埋在兩手之間,他不敢抬起頭來,他沒有勇氣去承受這空虛,這冷寂...
  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到衡陽了!」
  當他作著夢囈而驚醒,低聲地叫著。
  夜的冷風,把他的聲音傳到四壁,轟然起了回響。
  他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灶裏還有一些餘燼,不停向他閃著眼睛,他好奇地打開鍋蓋,裏面一點熱水燉著一碗白飯,飯面上整齊地排著幾片半肥瘦猪肉和一箸青菜,飯還是溫暖的,「唉!淑芳,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知道你把自己的早飯省下來,留給我做晚餐的,你對我好,我怎能辜負你...」
   他好像有了新生的力量,振奮起來了。

     一九四二年 曲江
  











    某局長的訓話

  鈴聲響過了,人們魚貫地走進這長方形的禮堂。
  禮堂的面積並不很大,平日是飯堂也是會客廳。中央放著兩張飯桌,吃飯時便是背脊挨著背脊的,擠得插針不入,那時,若是剛好來了客人,便要把那兩張倚在窗下伸著懶腰似的破藤椅,搬到外邊的天井去招待了。
  其實,用作禮堂的機會微之又微,因為這麼小的一個鎮,祇有這麼小的一個局,沒有什麼大事須要用到這麼一個禮堂的。記憶所及,祇有一次,那是五年前吧,這位局長新上任,局裏上上下下科錢來開一個茶會歡迎他,那就是第一次用到這禮堂,記得那時局長紅光滿面,意氣風發,高談濶論,好像滿腹經綸。而今天,不知何種原因,卻用到這個禮堂,相信必然有盛事或喜事要宣佈了。
  事務員先要把禮堂佈置好,那兩張飯桌是無法搬動的,它們就好像兩根柱躺著來支撐著這個禮堂。椅子都搬走了,大家站著面向那堵交叉懸掛著國旗和黨旗當中還有國父遺像的剥落的牆,牆前面僅有約兩尺的空隙,還擺了一張小小的茶几,一張椅子,這是預備給局長的座位,在國父遺像下面,掛著一塊佈告板,用正楷字體詳列了開會儀式和黨員十二守則。
  一切似乎已準備妥當了,全體員工都已站著,祇等待局長的出現。
  在這一刻,大家忍不住交頭接耳,懷疑開這個盛會的理由。
  禮堂愈來愈擠迫,空氣也愈來愈混濁,站最前的一行,祇差一尺多的距離便要碰到那沾滿油污的牆壁了,站在後一個的很容易雙手揩到站在前面一個的屁股,如果後面站的是男的而剛好前面那個是女的,就不難被懷疑立心不軌,在這情形下,那些男的必須戰戰兢兢,動也動不得。
  禮堂擠得水洩不通了,後來的擠不進去,祇好站在走廊上,對這次集會的理由,更是莫名其妙。
  禮堂內,空氣漲騰騰的悶熱得很。
  大家的視線不期然都集中在禮堂右邊局長室的木門,然而木門祇開了一條縫冷冷地站著不動。
  那位個子最高,站在最前排的陳課長,也受不住這沉悶的氣氛了,他把棕色舊薄呢長衫的袖子一揮,舉起他那隻瘦削的手,好像有事要報告似的,大家都投以注視的目光。
  「你們安靜些,今天開這會是可悲的,你們知道嗎?偷偷告訴你們吧,局裏要改組了,改媽的組,改了還不如舊的好,我們的局長,正所謂有才有德,那新的,哼!我才瞧不起他,我決定的了,我們局長不幹,我也不幹,我如果幹下去,是狗,是漢奸,你們若是不知恥繼續幹,也是猪,是狗,是漢奸!你們聽見沒有?」
  他愈說愈興奮,臉都漲紅了,聲音也特別提高了一些,他多麼希望聲音能從木門的縫隙鑽進局長室裏,鑽進局長的耳朵裏。
  「是的,要不是局長做我們的老板,我們那裏來一口安樂飯吃?」
  小黃聳聳他那單薄的肩膀,上唇痙攣地露出焦黃的牙齒說。
  「不幹不幹還得幹,沒飯吃看你幹不幹?」
  「是呀,他捨得不幹?」
  禮堂的左角那裏起了一陣蚊子飛過似的聲音。
  「我才不相信他這般義氣,今天說舊局長好,明天也可以說新局長好,說是一件事,做又是另一件事。」
  這聲音比蚊子飛過的還要小,但仍可以聽得出那是廣東的小張說的。陳課長本來聽不懂廣東話,不明白說什麼,可是根據他平日待人接物的經驗,肯定又是反對他了。
  「他媽的,廣東人都不是好東西,要是我做了局長,便一個廣東人也不用...」
  他瞪大眼睛,氣憤憤地說。
  於是幹與不幹分成兩條陣線,互相辯論起來。
  陳課長依然不停口地罵著廣東人不是好東西!
  司儀的古股長側著身斜倚著板牆,那副掛在鼻尖上的大近視眼鏡現出一雙極度疲倦的眼睛。
 「喂,老古,去催催局長吧!」
  陳課長罵廣東人也許罵得倦了,他打了一個呵欠,推推古股長的肩膀說。
  古股長給他一推,猛然地好像醒過來一般,搖搖擺擺地跑到局長室門前,其實也無需走多少步便已到逹。
  他輕輕地敲敲那半掩的木門,側著頭探進去,怯生生地說:「局長請開會!」
  局長被他嚇了一跳,睜大了半合的正沉醉在回憶中的眼睛,似乎懷疑著這個小職員幹什麼,驚醒他的好夢。
  「局長,請到外邊開會!」古股長鞠躬地說,他用很大的勇氣重複了來意。
  「唔...你先出去,我...我就來!」
  局長倒沒有發很大的脾氣,古股長光榮退出。
  但,局長沒有立刻出去開會的企圖,他留戀這個五年來朝夕相處的局長室。
  他左手拿著「水菸袋」,右手拈著一枝正在燃著一點火光的紙捻子,他彈去那半寸長的紙灰,燃燒起煙絲,「呼嚕,呼嚕」地吸著,然後吐出縷縷成環形飄蕩於空氣中漸漸消失於無影無踪的煙圈。                                                                                                                                                                                                                                                                 
  他翹起那隻套著「玉馬鞍」的大拇指,輕輕地在「水煙袋」的冰冷的銀質的腰肢撫摩著,又慢慢地吻它底鵝頸般長的脖子,他發狂地吸著,吐著,「呼嚕,呼嚕」吵個不停,白煙打出的一環連接一環飄流滿室。
  他吸過第二口,似乎滿足了,徐徐地把它放下。
  「唉!完了,五年了...」
  他不勝感慨地說。
  他是不會忘記的,這「水煙袋」是當他榮膺局長之職那年,一位好友特意從許多名貴的古董中挑選出來送給他的,(而他的答禮便是一個分局長之職。)這不特銀質特別純正,而且不論什麼菸草,祇要放在筒子裏燃燒,吸起來都是異常芬芳的,這五年來,身邊不能沒有它,他一向不像普通人一般趨向時髦的,所以不是沒錢買紙菸,而是他不忘情於舊。
  他的眼睛又呆呆地停留在桌子上的一切東西了,那舖滿塵的硯台,那醉紅色的茶壺,那生了锈的裝著菸絲的鐵罐子...都是五年來身邊的良伴,他不輕易丟棄任何一件東西,猶如他不輕易丟棄他的黃臉婆一般。
  這又使他想起來了,就在他上任不久,鎮裏那個百萬富翁黃金大,為了爭奪那塊風水墳地,特意在萬花樓宴請他,還召了鎮上有名的妓女柳如風陪酒。
  柳如風緊緊貼著坐在他身邊,那陣陣的香氣直透心脾,她柔弱的腰肢,她小巧的紅唇...他不能說沒有動心,更何況金大從旁慫恿,說男人那個不是三妻四妾,加以許多朋友說他年紀也不小了,還沒有一男半女,理應納個妾來開枝散葉的。他不是不想,不過他不願違背他做人的原則,不能貪新忘舊,他生平最怕人家說他「貪新忘舊」!
  他戀戀不捨的眼睛從這堆雜物而轉到這個局長室。
  這個局長室,其實也可以說是他的妻舅潘股長從前的卧室,那張被蛀蟲侵蝕得變成蜜蜂窠似的辦公桌,五六年來都擺在同一位置,雖然寫起字來是背手影的,但是他不肯移動,他以為移動了就沒有這麼自然了。年前潘股長結了婚後,便和太太到重慶去了,留下在局長室裏那張空床,始終沒有拆掉,一直照老樣子擺著,他寧可忍受那些耗子在床底下做了窩,放肆地在白天也「吱咯,吱咯」的吵著嘴,「格咯,格咯」的咬著木枱腳木凳腳,他甚至能忍受耗子們居然鼓起眼睛在他面前爬來爬去,當他完全不存在似的,然而他卻不能忍受拆掉這張床,使環境有所改變,甚至他覺得連空氣也改變了。
  「唉!五年了,完了,完了!人們需要變新,什麼都貪新忘舊,我才看不起這些人!」他暗自嘆息。
  他想到未來的苦日子,他,要到一個新的陌生的環境,他要接觸一切陌生的人物,一切陌生的東西。
  這裏一切馴服的、尊敬他的舊的東西,不久都要黯然別離了,而一切陌生的、反對他的的東西,他能意想到給予他的祇有刺激、壓迫、和欺凌。
  「哼!不幹,由正的降為副的,我才不幹哩!」他苦惱地沉吟著。
  然而,他一想到那是一個肥缺,雖然副的比不上正的好,但多少人想做也做不到,雖則是副,但總比不做好。
  「唉!」他嘆息地說:「歸根究柢,都是世風日下,貪新忘舊...」
   他因此得了一個自憐和自我安慰的解決辦法了,他想起自己雖然在貪新忘舊的世風日下裏,雖被排擠但仍不為所染,於是他很滿意自己,覺得竟然能夠實行「寧人負我,毋我負人」的君子之風了。
  想到他為國服務這些年來,自問上足以對國家,下足以對百姓,在平日,他把「奉公守法,廉潔保身。」這八個字作為座右銘,而且在實際行動上,也真正能做到如此,就「奉公守法」來說吧,凡是國家法令,他都絶對遵守,就以米津一事為例吧,部裏核定是四十元一斗,然而米價已漲到一千五百元一担,職員整個月的總收入,還買不到半担米,他們都叫苦連天,聯名簽請加發米津不知多少次,他不是不同情他們的苦,可是國定的是不容許隨便增減的,即使轉呈部裏「請准加發」,這也有犯了違反國法的嫌疑,寧可對下屬不住,不可對政府不住,所以對付所的「簽請」,他老是以那四個草書的「未擬照准」大大的擺在每張簽請的後尾。
  至於「廉潔保身」這一層呢,他以為他更能做得好,這五年來當了這局長之職,沒有蓋洋房,沒有買汽車,沒有穿西服,雖然吃得不壞,也常常請客,可是吃得好,是為著保持身體健康,為國效勞,而請客是為了聯絡感情,辦起事來可以得到方便,這些都是不能免的。說到財產的確掙了不少,一部分是田地,一部分是現金,還有一部分是買給太太的首飾,都是為了未來老了打算的,這也不為過,除了公俸而外,也沒有舞過什麼弊,別人送的禮,都是有所求的,這種人情也算是還清了,此外也做了一點小生意,家裏也囤積不少米糧,還存了其他一些生財的東西,這,這也不算得貪污吧?不過,不過他有時反省一下,也懷疑到這和他的「座右銘」有所出入,感覺到一點兒的慚愧、迷惘、懊惱。然而另一種觀念像鞭子一般猛力地鞕撻他,使他自己勇敢起來,那便是:「別人做得,難道我做不得!」
  他正想得入神,木門又咿咿地裂開一條縫了,伸進一個灰色的下巴,下巴之上閃著兩片發光的玻璃,局長雖然在思潮起伏中,然而由於這特別的標誌,一望便知是古股長了。
  「古股長請進!」局長安詳的說。
  「局長,請開會...訓話...」古股長一閃進來,戰慄地說。
  「訓話?哦!是的,訓話!」
  局長如夢初醒似的側著一邊肩膀,探手到長袍襟裏的袋子,搜出那張陳課長認為嘔心傑作的訓詞來。
  他一邊喃喃的再讀一遍,一邊吩咐古股長先出去,他跟著就來。
  在禮堂裏,那些人實在等得不耐煩了,最初他們還熱烈地爭辯,一方說廣東佬不是好人,另一方說北方佬才是壞人,跟著又爭論舊局長去了,新局長來了,繼續做下去的是狗抑或不是狗,辯論得面紅耳熱。不過,時間太長了,大家都顯得十分疲倦了,可是局長還遲遲不出來,他們有些席地而坐,有些一躍而上,坐在那飯桌上,現在聽說局長出來了,他們就像一隊散兵,突然要集合起來,狼狽不堪,最後勉強站好了。這時司儀的古股長尖著嗓子叫著:「主席就位!全體肅立!」
  全體的職工都挺起胸膛,合攏雙腳,垂著雙手的站著,連駝背的老黃也勉强把背伸直了一點。
  全體雖然確實算是肅然而立了,然而主席的位子依然冷冷的空著,木門輕輕動了一下後又依然無聲地掩著。
  大家都表示愕然。
  終於,門再次打開了,這次果然出現眾人翹望的局長來了。
  他擺著勻稱的八字式的步伐走進禮堂,手裏拿著水煙袋,他舉起向著眾人說:「我很難離開它,剛才忘記帶出來,祇好走回去拿!」
  於是「全體肅立」的聲音再次從古股長嘴裏轟然的叫出來了,雖然沒有先前那次的響亮,總算還可以吧! 
  他唱出第二個節目了:
  「主席宣讀總理遺囑,全體...全體...全體...」
  他起初說得非常流利,儼然是一個司儀的老手,然而「全體」以下,卻像被骨頭梗著咽喉,沒法念下去,原來他站得太側,那張開會儀式的字又寫得太小,他雖然側了幾次身,卻也無法弄到「眼睛能捉著字」的距離,他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危險關頭,幸虧聰明的陳課長用半響亮的聲音提示:「全體循聲朗誦。」他才算度過這難關,好像沉船遇救一般捏了一把汗。
  局長向總理遺像行了一個半點頭禮,陳局長也跟著半點頭。
  局長清清喉嚨讀著,手裏拿著的「紙捻子」在寫著總理遺囑的紙上打拍子,所謂循聲朗誦的也不過祇聽到陳課長一人的聲音,其實,他讀起來也很費力,因為那張紙上沒有標點符號,他不知道應從那裏起到那裏止。平日,他反對用白話文,反對用標點符號,這次身受其苦,倒覺非用標點符號不可了,他愈讀愈糊塗,甚至連指著的字都讀不出來了,便索性停下來不讀了,幸虧陳課長人急智生,接下來把「總理遺囑」全文念完了。
  其餘的秩序不夠五分鐘便完結,接著便是「局長的訓話」。
  他側過身來,望著早為他預備好的椅子急不及待地坐下,先把手上的紙捻子點著了,然後向著煙筒子裏早已裝好的煙絲燃點,他用力地吻著那彎彎的銀煙管,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噴出一圈一圈的輕煙,瀰漫著整個禮堂,有些受不住煙味的,便輕輕的嗆了幾聲。
  他一連吸了兩口,似乎相當滿足了,便開始他的訓話。
  他轉過身來,似動不動的點了一下頭,他那深藏在肥厚的眼眶內的一雙混濁的眼睛,向陳課長呆呆的望著,陳課長兩手放在膝蓋上,很有禮貎地行了一個鞠躬禮。
  「這...這...這」似乎喉間有些東西堵塞著,說不下去似的。
  聰明的陳課長馬上暗示他,他恍然從袋裏搜出那張快要霉爛的訓詞來,伺候他的袁承德已很乖巧地雙手奉上他的老花鏡了。
  他開始時把訓詞逐句的像念書一般念著,念到「奉公守法,廉潔保身。」這八個字的時候,他自以為是的哲學理論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他索性連稿紙也收起來不看了。
  他想把自己的人生哲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不過,他要再來吸兩口菸提提神。
  袁承德的確非常知情識趣,馬上為他點著「紙捻子」的火,他「呼嚕」「呼嚕」的吸了兩口。
  他把那帶著一點火光的「紙捻子」,隨著他的亮光光的圓頭顱在空氣中由左至右打了一個圏子,然後慢吞吞地吐出「本人」這兩個字來。
  「本人...本人在這,這裏幹了五年了,向來都是...都是奉公守法,廉潔保身的...」
  他堆出勉强的笑容來,嘴角那兩塊厚厚的向下垂的肥肉,顯得更臃腫起來,那露出唇外的兩隻門牙,偷偷地閃著黯黃的光。
  「呼嚕」「呼嚕」
  他又吸著水菸了,那一縷一縷柔絲似的輕煙,從他頭頂上升,上升...上升而至於消滅。
  「嘟!」 那顆殞星似的菸蒂,不偏不倚的落在陳課長的黑布鞋頭,他趕快把脚一踢,菸蒂像小皮球似的滾下來,然而鞋頭已起了一朵小小的白梅花了。
  「這,這,這...這次改組...」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陳課長的鞋頭受損,他祇吃力地努力地把心裏的意思傳達出來。
  「...什麼都改變了!變了!我,我自問本人和各位,做事,都算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我們的老闆,你看,你們很窮,你們的局長,我,也很窮,真的,我是非常之窮,這五年來,哪,你們有眼看的,這五年我都穿著這件破舊的東西...」
  他把袖子一揚,意思要叫大家看看袖邊的污漬。
  「...你們要知道,」他繼續說:「別的機關應該窮,我們這個機關就不應該窮,但是,我們為什麼會窮呢?這,這,這,這都是,都是我們奉公守法,廉潔保身的表現,嗐!現在,什麼都變了,什麼都說改革,這也被改革,那也被改革,唉!我也被改革了...」
  一陣掌聲自陳課長的瘦手掌所發,跟著是幾聲出於莫名其妙的零碎掌聲,局長半帶愁容的點了點頭。
  「我沒有局長做,做個副的,在我本人,是不成問題..」
  說到這裏,一陣痛苦絞住他的心靈,嘴唇好像弓一般張著,喉嚨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那鼻樑上三條直直的「壽字紋」,縐縮得更深入,顯然地成一個「川」字。
  從眼鏡底下,反射著兩點瑩然的淚光,漸漸從鼻樑兩邊,成八字形的流下,直到那兩個飛起一般的鼻翼,順勢而下,和鼻孔透出的兩點光,融滙起來,注於那湖泊似的張著的嘴巴。
  大概是因為一種冷冰冰的東西接觸到他的嘴,一種異樣的鹹味,刺激到他的舌尖,他的精神抖擻了一下。
  於是他無可奈何地舉起衫袖揩乾眼淚,陳課長好像和他是一部相連的機器同一動作也在揩著眼淚。
  他清一清喉嚨,勉强說下去:
  「...你,你,你們各位,大多數是五年來的下屬,我...我本人總算對得起大家,不論你好你壞,祇要一進來,我絶對不叫你走,我平生就不喜用新的東西,同樣不喜歡用新人,可是現在的人,卻不跟我一樣,甚麼都喜歡新,局長也換新的了,將來你們也換新的,但是我管不了,他們有他們喜歡新,我有我喜歡舊...」
  又來了幾下響亮的掌聲,無疑又是陳課長在鼓動他的瘦削的手掌了。
  「...現在結束在即,深望,深望...」
  他說到這裏,他心裏想應該把訓詞的最後一段讀出來,可是不知在什麼時候,把那張訓詞丟在地上了,想彎下身去拾回來,又似乎太難為情了,總算陳課長善知人意,又幸虧那訓詞是他「獨出心裁」的製作,於是由他繼續背下去之後補充說:「我們都不喜歡新,新的局長一上任,我一定跟著局長不幹,如果幹,就是狗!」他說得咬牙切齒,斜望一下局長,局長點點頭,表示滿意,而這個會就在無聲中結束了。
  局長黯然擺著八字式的步伐回到他戀戀不捨的局長室去了。
  一個月後,整個局經過翻新後,已面目全非了,這一天,一切都換了,新的禮堂又再次熱閙起來,因為要舉行一個迎新會。
  陳課長非常出力指揮著佈置,除了新局長外,其餘的都是上次開會的舊人。
  有人低聲說:「那隻狗!」
  「還不是一樣拍著新局長的馬屁!!」

     一九四三年  曲江










       上帝的女兒

  天氣這麼冷,住在七星岩一間竹織批盪的屋子裏,風像箭一般從脫了灰水的竹縫鑽進來,向我身上襲擊,也許別家已生火取暖了,而我連煮食的燃料也成問題,用什麼來生火呢?
  我坐在竹椅上對著小窗子發呆,已經是中午了,太陽還沒有露臉,它像一個畏羞的小孩,見到陌生人便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天色是灰暗的,糊上紗紙的窗口,已經是模糊不清的了,現在更彷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屋內更看不清眼前的東西。
  如果太陽放一線光輝,我還可以坐在門前取暖,然而今天它不會出來了,它是這麼膽怯,畏羞!
  我於是想到假若此時來一個好友,雖不能開懷暢飲,亦可以促膝談心,吸取一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可惜,我祇為了戰事,逃難至此,就像一片浮萍,人地生疏,無可談心,在這孤單的日子,更加想念往日的知己良朋。
  就在這時,突然,遠處傳來一陣皮鞋底的鐵碼擦著小徑上石子的聲音,愈來愈清晰,漸漸轉入這小山坡,踏向我這間小竹屋來了。
  「莫非是找我的...」我的心在跳躍,很想跳起來,去把木門打開,迎接來客,但理智按捺住我,且等等看,而皮鞋的鐵碼聲果然停在門口。
  「還不是找我的?」我這樣想著,正想打開門,但那「擦擦」的鐵碼聲又移往別處了。
  從門縫處投入一片暗啡色的信袋,重甸甸的好像裏面裝著許多東西,它靜悄悄地躺在泥地上,「啊!是一封信,一定是一封很長的信,是剛才郵差派來的信!」
  信也足以安慰我此時的寂寞的,我連忙撿起來,一看,是來自瓊州的,是一封非比尋常的信,是我期望了許久的信,字跡依然娟秀,但看得出有點軟弱無力,我打了一個寒噤,心裏想:「不會是個壞消息吧?」
  於是我連忙把信打開,我的視線集中在信裏的這一段:「...瑩,前次退回你的欵,(我知道你的錢是向朋友借的,因為你也很窮),並拒絶你叫我到桂林去的好意,而接受了父母之命,來到這小縣城,和這個比我爸爸還要老的魔王(我這樣稱呼他,也許是罪過,但是求上帝赦免我的罪,我實在是逼不得已才發出的心聲)一起生活,也許你又生氣了,又要責備我懦弱,然而我相信,一切都是有主的安排的,我現在在主的安排下,過著地獄般的生活,瑩,不要為我難過,當我閉上眼睛親近主時,心裏便有無限的安慰,我看見主的永生的天堂,人間的瞬息的幸福,我不羡慕...
  「我來了此地後,他一直監視我有如囚犯,他藉著他前妻的父親之力,當了這個小縣城的小縣官,我教學的這間學校,也受他管轄的,我每月的薪津都由他領去,每天食米和小菜,由他發下來給我煮。來往信件,有時也被他檢查,不許我和旁的人做朋友,甚至交談一兩句也在禁止之列...
   「最近竟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瑩,不會想像到我在這樣窮鄉僻壤中竟遇到一位知己吧?他的年紀比我小,和我同鄉同姓,一個熱心的基督徒,也是從香港敵人的炮火下逃出來的,我們因此接近,瑩,相信我,這的確是普通友誼的接近罷了。
  「不過,在這小縣城裏,人們都是這麼頑固,男和女之間被看成異常神秘的,他們都用驚奇的眼光看我們,那魔王更使我難堪,我也不願再說了...現在甚至在窗前掛著一幅藍布遮遮陽光,或養一隻小貓捉捉耗子,都被他懷疑著,以為另有作用。我前後左右都是敵人,處於他勢力範圍之下,他還用種種卑劣的手段逼我們死,死,我是不怕的,但那位熱心的教徒,他不該死,他年青有為,何況我們是清白的,我勸他速離此地,他也覺得危機重重,同意我的勸告,也許不久會到桂林,到時請你幫忙他,瑩,若是你看見他時,便會知道我們的清白了。瑩,我坦白告訴你,而你也很清楚的,早在五年前,我的心已給了一個人,而我也接受了那人的心...然而,這是上帝的旨意啊!我現在等待著死,惟有死才可以和他再相見...所以這也許是最後給你的一封信了...」
  我愈讀愈覺眼前模糊,幾乎辨不出以下的字了,索性把整個身子躺在竹椅上,眼睛盯著竹片編成的天花板,用記憶去搜尋那些往事...
         ─────────

  五年前,也是在這個一年最後的季節裏,位處南國的香島,天氣沒有這麼冷。
  雖然快到學期結束了,我教書的學校,卻來一個轉變,六年級的級主任忽然自動辭職,校方沒有挽留,新的教員,聽說已請好了,還沒有到任,學生就被指定在這時候,準備期考的功課。
  就在那一天,差不多要上課的時光了,學生騒動起來,有些學生在喊:「新先生來了!」我從宿舍出來,在那狹窄的走廊,圍著一羣學生,他們都天真地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新來的人,我也難為情地看她一眼,心裏明白她是我的新同事,但不好意思打招呼,她顯得有點侷促和畏怯,但眼神充滿了仁慈,小嘴巴表示著富於忍耐力,就在這一瞬間,那雙棕黃色的瞳子,特別給我深刻的印象,它們像一對火把,直到今天還在我的心頭燃燒。
  我當時很想為她解圍,但是缺乏經驗而又多少帶著畏羞,祇有望望而去,幸虧搖鈴上課了,那位主任──從孤兒院長大單了一隻眼的老處女,才施施然從她的寢室出來,趕散了學生,把她帶到六年級的教室去。
  起初,她班裏的學生,時常對我說些關於不滿新來的先生的話,說她怎樣沉默,怎樣嚴肅,從不和學生說笑,甚至有些學生對她的服裝不滿,說她是老古董,藍布長衫黑絨褸,天天不換,頭髮也不夠時髦,但是後來一般輿論改變了,都說她怎樣仁慈,怎樣有學問,儘管她不大說話,下了課總是一大羣學生圍著她。
  後來,她搬進學校來住,恰好和我同一個寢室,我們由此接近,我慢慢了解她的家世,她生在一個基督教的優越的家庭裏,兄弟姊妹眾多,父親是廣州著名的西醫,在新式的家庭裏而有著一種舊的重男輕女的傳統觀念,所以她的兄弟都受到高等教育,都是專業人士,而她祇念完了高中,家裏一切大權,掌握在母親手裏,據她說,她的母親是仁慈和能幹的。
  她每天定時讀《聖經》,讀《靈修日新》,我常常頑皮地問她:「你讀這些是為了現在,抑或為了將來?」
  「這是靈魂的養料,我是為了永生!」她嚴肅地答我。
  「你相信死後的靈魂嗎?這太虛渺了!」我說。
  「靈魂是有的,當耶穌降臨審判萬民時,便逐個靈魂叫起,來到牠的面前,那時,祂是鐵面無私,沒有赦免的,故此,我們要及早準備,及早信主,..你不信嗎?終有這一天的。」 她的小嘴巴緊閉起來,表示她說話的把握,那雙深情的眼睛凝視著我,似乎是一個看見珠寶而不自私的人,告訴了別人分享這些利益。
  我倔强地說:「我們在世界上應走的路還長得很呢,我們為什麼不能把現實改作天堂,而呆呆等著上帝給你營造的天堂,那是在虛無縹緲之間啊!」
  她失望了,像一個從前線撤退的兵士,低聲說:「你不了解的,你不了解的,然而,終有一天你會了解的。」
  我們的情感隨著相處的日子而慢慢加深了,她對我總是像慈母一般,對我一切過失都能加以原諒,我常偷聽她為我祈禱,重複地念著:「求主賜給她聖靈,早日歸主!」她似乎非要强迫拉我到那寶庫,証明裏面的珍寶,否則有失她的責任。
  聖誕節前,每晚她要到教堂練聖詩,我有時也跟著去,因此認識了詩歌班裏許多少男少女。有一個晚上,她特為我介紹一位高個子,長方臉,戴眼鏡的青年。我發覺她的態度有點兒拘謹,臉上泛上了紅暈,她的眼睛不時痴痴地向那青年偷望著。
  當時的情景,深印我腦海中,晚上回到宿舍,我向她取笑了,這是我們結交以來的第一次,因為她是不愛說笑的。
  我說:「敏,今晚真是一個好機會,給我發現了你的秘密!」
  「秘密?」她的臉漲紅了,似乎是生氣,然我卻看出她的眼睛已泛出一絲的笑意。
  我更得意了,逼近她說:「告訴我,你和那...」
  她撲過來,抱住我,撒嬌地說:「不准提這個...」
  她抱得我這麼緊,我連氣都喘不過來,她的心貼著我的肌膚,使我感覺到她的心跳動得這麼急促。
  一連幾個夜裏,她回來得很晚,我躺在床上,沒有睡著,她回來,一定在衣櫃上的鏡子左右地照一番,做著各種惹人憐愛的姿勢,或者偷偷打開抽屜拿出新買來的唇膏,在小嘴上輕輕的塗著,或者把她烏油油的直髮,梳了又梳,我靜靜地鑒賞著,心裏微笑著:難怪的,女為悅己者容。一次,卻給她識破了,當她把視線投到她以為熟睡了的我時,我的眼睛一時來不及閉攏,被她發覺了,她紅著臉,我也紅著臉,我似乎做了一個故意去窥探人家隱事的不道德者。
  聖誕節後,她繼續夜出,她不說,我也不好意思問,但心裏卻明白,她也知道我已明白,有一天,她回來較早些,我還沒有睡,她臉色蒼白得像一片落葉,嘴唇帶著微顫,心頭狂跳的聲音,連對面坐著的我也感覺到。
  「很冷吧?」我問她。
  「不冷,不冷,我覺得熱!」她聲音顫抖著,而且說話時態度很不安。
  我忍不住再問她:「敏,你近來有點異樣,你我之間還有著秘密嗎?」我的好奇心逼著我要確知道一些什麼。
  「瑩,人世間真有所謂幸福嗎?人真可以把現實造成天堂嗎?真的,我現在相信它是可以的,而且當上帝把幸福放在我們身上時,我是不能拒絶的。」她說得很用力,像全身被熱通過。
  「你已生活在幸福中了,是不是?」
  她側著頭微笑,眼睛望著別的地方去。

        ─────────

  寒假了,回家一月,再到學校時,我竟發現她什麼都變了,臉上已沒有常常泛起的紅暈了,小嘴角掛著那一絲神秘的微笑也消失了,換上了的是蒼白的、衰弱的愁容。
  我驚奇而憐惜地望著她,她也茫茫然地望了我一眼,低頭嘆了一口氣,我急忙捉住她瘦削的手說:「敏,怎麼啦,病了嗎?我給你的信都不見回,真急死我!」
  她淒然地說:「真對不起你,信是收到的,但是我太痛苦了,瑩,你會想不到我在這一個月裏所經的變化吧?...上帝把幸福放在我的手裏,我還沒有把它握緊,祂又收回去了!這是祂的權力,我沒有能力去爭取的,也許這是祂的旨意,故意這樣試驗我...」
  我很想快些知道實際發生的事情,不願聽她這紆迴的說話,忍不住把她的話打斷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不幸事?敏,快告我,也許我可以幫忙你。」
  「幸福的得失,權是操於上帝的手裏,你是不能幫我的,但有一件事,非你幫忙不可...
瑩,也許你已明白吧?最近我愛上一個人,那人也愛我...」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著她的措詞,「然而,母親反對,她不喜歡他,要我和他斷絶來往,回家住的一個月,不准我見他,我雖然沒有出外,但我知道他每晚必在我家對面的大榕樹下等待我的,風雨沒有間斷,好痴心的人...」她的喉嚨似乎被什麼堵塞住,兩顆淚珠從眼眶裏滾下來,她拿出小手帕來揩乾眼淚,繼續說:「我母親是敬奉上帝的,她的認識是不錯的,我決意依從她,況且母親生我育我,我怎能不依從她呢?」
她想了一想繼續說:「她給我介紹一個男子...我,我們已訂婚了!」
  「訂了婚?你對對方認識的嗎?」我又驚奇又著急地問。
  「是母親的意思,也是上帝的旨意!」她似乎很有把握地也很勇敢地回答我。
  「瑩,現在求你幫我做一件事,除了你,沒有別人可做了。」
  說著她從皮包裏鄭重地拿出一封信來,交給我,信是厚厚而沉重的,她說:「請代我把這封信交給那位麥先生,就是我在聖誕節前給你介紹過的那位戴眼鏡的青年,這是他的地址,也許你已知道他。」
  「知道的,」我黯然地說:「然而,敏,這是你終身的幸福,你有能力,有權利去爭取的啊!」
  「瑩,死後的幸福才是永久的,我有我的信仰,我會得到安慰!」她垂下了頭,低聲地說。

        ──────────

  從此,我便沒有再看見敏了,她辭退了小學教師之職,隨她的母親回到廣州去了。
   在這個時候,我竟為她做了一件最殘忍的事,就是受她之託,把她的信交到這失戀的青年的手上,他已不像我初見他時那麼英俊了,精神有點恍惚,他接過了信,已預感到不幸的確實証明,但他似乎用拼死的勇氣去擔當著痛苦,他不假思索地把信拆開,一疊簇新的鈔票,從信封裏溜出來,他沒有理會,祇用飢餓的眼睛,搜索著信中的一字一句,最後他額角滲出的小汗珠積聚而成大的點滴,沿著眼角流下來,他嘆了一口氣,疲憊無力地望著我,故意表示淡然的態度說:「你是她的好友,我們的經過,也許你己知道,其實我們認識已三年了,但這半年,我們才開始...」
  他停了一停,一邊拾起那些鈔票一邊說:「這就是我們被毁壞了的訂婚戒指,我預備把工作換來的錢,給她儲起來...然而一切被破壞了,我們在三年中,誰也愛著誰,但誰也沒有對誰說出來,我們中間有著很闊的鴻溝,最近,由我的勇氣才把這鴻溝衝破,我們開始談著心裏的蘊積,未來的理想,這是一個開始,想不到也是一個結束,人生是多麼的無奈啊!」
  他抽出一張手帕,揩揩額角的汗,以平淡的聲音說:
  「你相信上帝嗎?我信上帝是萬物之主,然而我不相信連男女間的愛情,也由祂主宰,幸福或許由祂賜予,但不是白白地放在人的手上,祂賜給人們能力、智慧、健康,藉著這些,去獲得幸福,猶如在一個運動會上,錦標是屬於最後的勝利者,敏卻放棄了主給她的權利,而執信著所謂命運,這種觀念將會引帶她走入末路的。」
  他有點自制不住了,聲音慢慢激動起來,「你知道她和另一個人訂了婚嗎?我見過他,是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有著一雙老鼠似的眼睛,走起路來,滿臉的肌肉在動盪,那個大肚皮,好像女人懷胎十月,樣子難看,心腸更難看,他用種種手段逼著我,甚至連我站在那棵大榕樹下也受到他的干涉,我知道他有錢有勢,他的前妻是國民黨高官的女兒,藉著這點勢力,便胡作妄為,別人怕他,但我不怕,我要把敏救出火坑...」
  我幾乎分辨不出他最後說的幾句話,但我了解他的意思,聲音低沉而顫抖,我看出他內心是被痛苦所窒息了。
  我自始至終忍耐地聽著,沒機會而且也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安慰他,因為我的心同樣也被一種苦悶所絞痛。
  最後,他告訴我他要到廣州一趟,找個機會見見敏,回來再告訴我他們會面後所取的方向。
  我緊握他的手,祝他此行成功。
  幾天過去了,幾個月過去了,還沒有他的消息,我的心忐忑不安,最後才打聽到他被關起來了,罪名是被指為某種活動份子,理由是他在港時,每晚匿在大榕樹下,行踪詭秘,顯有不法行為。可憐這個失去了愛情的青年,現在更失去了自由了,誰能拯救他?                                                                                                                                                                                                                                                                                                                                                                                                                                                                                                                                                                                                                                                    
  後來,敏間有信給我常常在有意無意中問及他,我告訴他被捕的消息,並請她想想辦法,可是她回給我的信說:「我的未婚夫告訴我:『麥某是擾亂份子,我已經叫人把他拘禁起來了!』不會有這件事吧?為了主的緣故,我應該絶對相信他。」
  我對於敏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憫,而又帶著不滿和怨惱。在信裏我用了許多方法,鼓動她跟我流浪,跟我過些自由的生活,旅費和行程的安排都詳細列好寄去了,然而微薄的力量,到底是擊不破她底頑强的信仰。 

     ──────────

  天花板似乎在旋轉,往事彷彿回到眼前,腦力經己用竭了,頭有點昏眩,來信依然緊握在手裏,看看日期,已是一個月前寫的了,一個月苦難的日子,將把她折磨成甚麼樣子呢?
 「呵,敏!」我的心在呼喚著,那張緊閉的小嘴巴,那雙棕黃色像火把的瞳子,現在還是那麼清清楚楚地在我的眼前浮現。                                                                                                                                                                                                                                                                                                                                                 
  風愈來愈緊了,猛力敲打著窗櫺,我彷彿聽見一陣教堂的                                                                                                                                                                                                                                                                                                                                      鐘聲,遠遠地傳來,撞進我的心坎,我意識到這正是喪鐘,它哀婉而肅穆,是不是那位上帝的女兒,已隨著鐘聲,緩步踏進了永生之門呢? 

        一九四三年 桂林

















 小樓風雨

  雨下得很大,一陣一陣打在屋頂的瓦片上,沙沙作響,好像白豆在鍋裏被炒得扎扎跳的聲音。
  整天看不見太陽,太陽躱起來了,雨神霸佔了整個天空,到處積滿了水,灰暗的天色,泥濘的街道,這個小城變成了愁城。
  天色愈來愈深沉,雨也愈來愈大,街燈雖已亮了,但顫抖著的黯黃的微弱的光線,敵不住濃密雨點的包圍,好像罩上層層的輕紗。
  這個時候,街上行人稀少,慧君和志德衝過這下雨的寂靜的黃昏,踏過泥濘的道路,急急回到慧君居住的小樓。
  這小樓上,住著五個年青的朋友,同是從被日冦侵佔的香港逃出魔掌,經歷了紆迴曲折的艱辛路程,來到這個大後方的小城──桂林,合伙租了這個位於一間竹器舖後座的小樓,作為暫且駐足之地。
  他們都是熱血的而志向相同的,因此在健生領導下,組織讀書會、歌詠組,他們讀那些抗戰英勇的故事,唱的都是抗戰歌曲,他們的生活倒也很有意義的。 慧君是其中一個最勤於學習的,而她的愛人志遠是個大學畢業生,為人勤奮好學,他雖非這小樓的一份子,但因為慧君的緣故,他也變成這裏的常客了。
  不過,自從上月子彬和穎詩毅然到遙遠的北方,加入義勇軍,抗敵去了,這小樓的面貎便完全改變了。
  浩文為了追踪他的愛人雪梅而至,雪梅是五個伙伴之一,雖祇有小學程度,但勤於學習,因此腦筋並不簡單,她的人生有正確的方向,她和浩文以前曾經是熱戀的情人,後來在思想方面,兩人的距離愈來愈遠了,所以她這次藉香港淪陷,悄悄地和朋友離開,想不到他竟追踪到來,而且不管任何反對,硬闖入住這小樓。
  還有,健生的太太也帶著兒子輝兒和一個婢女錦裳,從她的鄉下三水來到,這個小樓,走了二人,但卻增加了四五人,熱鬧是熱鬧了,可是家無寧日,吵鬧聲代替了書聲,嘆氣聲代替了歌聲,這己不是一個追求進步的小組織了。
  至於健生和她的太太的結合,據他說,他是封建社會制度下的一個犠牲者,當他十歲時,慈母去世,很快父親便續絃了,他讀到高中二那年暑假,他的爸爸叫他回鄉相親,那天後母帶他到村口的小茶寮喝茶,前面一個女孩子匆匆經過,他祇見到她的背脊,和那條大鬆辮子,這段婚姻就這樣定下來了。為了女家催著要結婚,他連高中也沒有念完就結了婚了。
  結婚當晚,他才看清楚這個新娘子的面目,濃眉大眼,口濶顴高,樣子一點也不惹人憐愛,但事已至此,他唯有服從命運了,原來他的太太不特樣子難看,脾氣更加令他難受,她恃著家裏有點錢,而他高中未畢業,很難找到適當的工作,因此在經濟上,常常要靠她的支持,更養成她的驕縱,這些年來,他也祇好逆來順受,現在這小樓加入了他們,從此更多事了。
  所以志遠每次到訪,總是約慧君出外談心,以免節外生枝。今天早上,他照往常一樣,來約慧君外出,想不到竟下起大雨,整日不停,雖有雨傘,也擋不住來勢洶洶的雨,祇好趕快回家了。
  他們很小心地扶著濕漉漉的扶手,一步一步踏上那給雨水浸透的滑溜溜的木樓梯,很艱難地上到小樓上,他們抖抖身上的雨水,志遠把傘合起來,望著慧君微笑,不知他是滿意今天雨中的談心,抑或是笑慧君柔軟的秀髮上穿上串串晶瑩的雨點,好像珠珞滿頭。
  這時健生匆匆忙忙從客廳衝出來,剛好撞到志徳的身上,他們都帶著白邊眼鏡,他們的高度也差不多,因此險些把四塊玻璃碰碎了。
  「啊!你們回來了,呵!這間閣樓簡直住不得,住不得,下起雨來,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好得很,我正在找雨傘,就把你們的借來一用!」
  健生不等對方的回答,便一邊說,一邊把傘接過去,望慧君一眼,把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一歪,作一個鬼臉,便一扎一跳地(他是有先天缺陷的長短腳)走到樓梯口,大聲嚷著:「阿錦,飯燒好沒有?他們都餓了,我來幫你!」
  慧君和志遠走進那祇擺得下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張椅子和一張條凳的小客廳,一把雨傘撐開著,飯桌上邊也撐開了一把,可是還不能完全擋得住從天花不斷滴下來的雨點。
  豎立在飯桌旁擋著雨水的傘下坐著一尊菩薩似的健生的太太麗金,她瞪一瞪那對大眼睛,瞍他們一眼,便又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似的繼續像菩薩似的坐著。
  慧君心裏想:這真是一個麻煩的人物,很難令她明白道理的。她拉志遠坐在對著木床的條凳上,麗金把臉轉過去,似乎不願見到他們似的。
  健生挾著還在滴水的雨傘,空出兩手來拿著那碟熱氣騰騰的青菜走進來,他把那碟菜放在傘子遮著的桌子角落上,避免雨水滴落菜裏。
  「好了,人力到底戰勝了環境了,輝兒,來吃飯呀!」他有點自豪地說。
  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說他勇敢,他又很懦弱,說他樂觀,他又很自憐,他的性格就是複雜而不統一的。在沒有愛情的結合下,卻又生了三個孩子,大女兒十五歲了,留在鄉間,二子輝兒,也十歲了,還有一個兩歲的小女兒,在數月前不幸患病夭折,這件事無疑給麗金很大的打擊,也許這使她的脾氣變得更怪,但健生已經習以為常了。
  輝兒也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他雖然己十歲了,但看來好像祇有七八歲,由於他受到母親的遺傳,一出世便患上瘰癧,健康一直不好,家庭也沒有給他溫暖,他失去童年的快樂,也失去生理上自然的成長。
  他帶著滿頭雨珠走進來,剛才他是站在走廊上看下雨的。
  「輝兒,看你!滿頭都是雨水!」健生說著便從袋裏掏出那條白色已變成灰色的手帕替他揩抹。
  跟著健生又去幫錦裳弄菜去了。
  慧君心裏暗暗讚美他,他真不愧是一個好父親,一個好丈夫,他常常說,他和太太雖然沒有愛情,但相處了這麼多年,總會有感情的,他希望引導她改變人生觀,多讀點好書,多接觸些朋友,她有了進步,他們的距離也拉近了。慧君也同意這個想法,她認為沒有不可教的人,所以她和其他幾個朋友都鼓勵健生寫信去催他的太太到來和他們一起生活,況且她又遭逢喪女之痛,更需要丈夫的陪伴,朋友的慰藉的,於是健生果然去了幾次信給她,在三催四請之下,真的來了,可是有誰料到會出現這個僵局來!
  她到達的第一日,便已懷著自卑、多疑、妒忌、小心眼種種不正常的心態對人,而為她自己築起一堵圍牆,使人難於接近,一切幫助她的計劃都完全失敗了,任由慧君如何努力,也無法打破她那堵牢不可破的圍牆。
  雪梅第一眼看見她,便悄悄地對慧君說:「她十足是個『母夜义』,你看她濃眉大眼,兩頰深陷,那個惹人注目的鼻頭,像小丑似的隆起,尤其使人討厭的是她頸部生滿瘰癧,使她的頭不能轉動自如,聲音也是這樣粗糙難聽,叫她『母夜义』最恰當不過了!」慧君認為雪梅說得有點過份,人是不能以貎相的,不過以她的行為來衡量,她也的確並不討好,難道真的貎如其人?
  可不是嗎?這些日子來,慧君愈是想親近她、鼓勵她、安慰她,她愈是懷疑她、妒忌她、仇恨她,拒絶接受任何好意,慧君不得不感到失望、放棄、盡量避免正面衝突,甚至極少和健生交談,怕惹起她無中生有的疑慮。不過,今天有一件事,是她受人之託,必須告訴健生的,怎麼辦呢?用什麼方法來傳達消息呢?
  事情是闗於雪梅和浩文糾纏不清的關係,徵求健生一些意見。
  雪梅和浩文雖然已戀愛多年,可雪梅最近發覺這段戀愛愈來愈見矛盾,已達尖銳化了,雪梅決意掙脫這愛的煩惱,飄然遠走,尋找新的生活,她是這群體家庭中的一份子,正處於歧路上,我們當然願意為她排難解紛的,但怎樣才可以把消息傳遞給健生呢,而雪梅又千囑萬咐不要讓那『母夜义』知道此事。
  慧君真有點束手無策了。
  慧君正在絞盡心思的時候,健生又捧著第二盆菜上來,錦裳也提著飯鍋跟著上來,他們便開始吃飯了。
  「你們吃過飯沒有?」健生塞滿了一口飯幾乎說不出聲來,看樣子,他實在非常餓了。
  「吃過了!」慧君答著,忽然想就借此機會約他到走廊一談。
  「你吃過飯,我有些話要代人跟你說的,請你到外面稍談吧!」她說的時候有點兒衝動,但也顧及麗金的憂慮,因此故意                                                                                                                                                                                                                                                                                                                                                                                                                                                                                                                     把「代人」兩個字說得響亮些。
  除了健生的低聲含糊的回應外,一切都非常寂靜,好像大風雨將臨的前兆。
  一直沉默的志遠,已預感到不平常的事即將發生,他偷偷地望慧君一眼。
  麗金的臉色漸漸由紅變青,由青變黑,她含著一口飯,嘴巴動了一動然後就嘟著嘴,不動了,把含著那口飯噴了出來,健生明白這是暴風雨將臨了。
  忽然桌子砰的一聲巨響,原來是她把筷子猛力擊打在桌子上,一隻筷子也被折成兩段了。
  「不准去!」她用沙啞的聲音么喝著。
  大家都被她的聲音嚇到噤若寒蟬了。
  小小輝兒更被嚇呆了,含著一口飯望著母親,似乎要問:「媽媽,你又在發脾氣了,大概又是我要放大喉嚨哭的時候了,是不是?」他等待媽媽的答覆,因為他媽媽教他當她被人欺負就發脾氣,那他就要為媽媽助陣,要放聲大哭,這樣才可以戰勝敵人,為媽媽爭一口氣。不過,他決定暫時不哭,要等待媽媽的指示。
  健生雖然還吃著飯,可是他心裏也在埋怨慧君,不該故意引起這個火頭,看來這火頭足以燎原的,怎樣去挽救呢?他也恨他的太太,常常在朋友面前和他過不去,但他也非常同情她,她三歲喪母,後母對她並不關心,父親在外忙於生意,忽略了她,直至長大,從未得到愛和關懷,結了婚,丈夫對她祇不過盡了責任罷了,至於真正的愛情她從沒有得到,以致性情就變成這樣,使人難於接受,她相信世間沒有人對她是真心的,加上最近有喪女之痛,給她嚴重的打擊,因此性格變得更加孤僻、更加暴躁,健生同情她,不忍她再受傷,因此不能不怪責起慧君來了。這些他祇是在他心裏這樣想著,沒有說出口來。不過聰明如慧君,又怎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錦裳最怕她的女主人發脾氣的,因為說不定把火燒到她身上,隨時會受到皮肉之苦。說到錦裳的身世也十分可憐,她十歲時,家鄉淪陷於日寇手中,父母死於兇殘的砲火下,她這個可憐的孤女,隨著逃難的大隊去到三水,得到麗金家收留,雖然兩餐一宿可以解決了,但每天工作,不分晝夜,像牛像馬,從無歇息。後來跟著小姐來到健生家,健生對她很是同情,能夠給她幫忙的便儘量幫忙,有時教她讀書寫字,還因此觸怒麗金,常常加害於她,使她害怕她的女主人有如害怕老虎。
  現在她的女主人正發著很大的脾氣,嚇得她連飯也不敢吃了,整個人在發抖。
  沉默著的志遠,他有他的想法,他覺得麗金的不近人情,完全因為未受過教育,教育對人是非常重要的,沒有教育的人,可以迷失本性,變得兇悍,然則「人之初,性本善」這句話真使他懷疑。他想到如果要他一生一世對著一個這樣醜惡的女人,寧願一輩子做和尚,健生實在太可憐了,他望望健生,臉色慘白,雙目無神,家庭給他實在太沉重和太煩惱了,難道家庭真的是煩惱的源泉?但是,為什麼他正要去尋求去建立一個家呢?是不是自尋煩惱?不過,他馬上為自己作了解釋,他不同的,他望著慧君微笑,他的心又活躍起來,感覺到一個幸福快樂的家就在不遠的眼前。
  慧君的個性是十分倔強的,她覺得受人之託,必須完成任命,同時麗金的無理取鬧,著實可惡,她約健生到走廊一談,光明磊落,被她懷疑,她不服氣,她要看看這個不近人情的人,到底惡到那裏,更要看看這位畏妻如虎的健生,屈服的可憐樣子,她心中正計劃著下一步的辦法,
  在這幾個人之中,恐怕麗金的心情是最緊張最複雜的,憤恨、嫉妒、自憐交織的情緒,像洪水一般泛濫了她的心田,她覺得自已讀書不多,被人歧視,受人欺侮,而丈夫又對她不忠實,身邊沒有一個知己的朋友,母親去世了,女兒死了,來到這陌生的地方,處處受到限制,這也是公家的,那也是公家的,祇怨健生太不爭氣,沒有成家立業的能力,既然是這樣,為什麼要叫我們到來,他說是慧君勸他寫信催促的,又說她可以教我讀書,教我明白世事,哼!我才不希罕哩,她介紹的書,什麼黑(克魯泡特金),我管它黑還是白,什麼糕(高爾基),我管它鬆糕還是白糖糕,什麼腸(二萬五千里長征),我管它雞腸鵝腸,總之她說的東西我一點都不明白,她是有心害我,盡量顯出她是了不起,我是一腳泥,她是天,我是地,我絶不能屈服的,我家裏有的是錢,健生也得靠我,你這班窮光蛋想在我面前逞强,別想壞心腸吧!
  麗金愈想愈憤恨,更懷疑慧君引誘她的健生,表面上說是代人傳話,但誰能保証她不是和健生約會,雖然說志遠是她的愛人,但有誰知道實際情況,他們都是蛇鼠一窩,都是靠不住的,不給他們看看我的威風不是人。於是她把眉頭拉緊,兩道眉幾乎合在一起,蓄勢待發的樣子了。
  這時屋裏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可怕,但屋外的雨卻下得更瘋狂,好像把海倒轉過來,幾乎把小樓都壓倒了。
  這樣沉悶的天色,這樣沉悶的氣氛,慧君終於忍不住了,她衝動起來,不顧後果地說:「好,不出去也好,横豎走廊距離這也不過兩三步,我們就在這裏談吧,但talk in English!」她說著,惡意地微微一笑。
  「all right!」健生輕聲地答著,也許他認為這是另一個辦法。
  但是,慧君還未開始說,麗金便己一撲而起,她不是撲向慧君,而是撲向呆站了許久的錦裳,她大喝的那一聲,足以蓋過外邊的雨聲,把錦裳嚇得整個人跳起來,「給我拿鞋來!」
  錦裳站著不動,她同情地望著主人,不錯,有時她恨她的主人,終日打打罵罵,把她當作出氣袋,但同時也覺得主人對她不薄,給她飽暖,況且從小把她養育成人,多少總有點恩情,至於慧君雖然對她非常客氣,鼓勵她讀書識字,但她總是外人,主人說她有陰謀,說不定對她的好也是陰謀,因此她也覺得慧君對不住主人,有點欺負主人。現在主人受了氣,命令她拿鞋,是要上街去出點氣了,但是外面這樣風大雨大,跑出去,實在不大妥當,甚至有危險,說不定去自尋短見?錦裳愈想愈害怕,她呆呆地站著,沒有立刻去取鞋。
  這時麗金滿腔憤怒,沒處發洩,祇有向著這個十六歲的少女爆發出來,因為她的命是她拾回來的,是她把她養大的,她有權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於是她用盡氣力,向她結實的臉龐一掌打過去,「噠!」的一聲,那蒼白但美麗的臉龐立刻起了一個紅掌印。
  「你聾了嗎?還不去把鞋拿來!」她沙啞的聲音出盡力地說。
  錦裳這回不敢再違抗命令了,祇好拿了一雙厚底的皮鞋,跪在地上給她穿上,跟著她衝出樓梯去了。
  健生覺得他的太太處境雖然十分可憐,但也不能過份遷就她,下著大雨還要賭氣上街,就讓她去嘗試危險吧!慧君還是固執一己之見,覺得她不值得同情,志遠覺得此事與己無關,用不著發表任何意見,所以一直保持鍼默。祇有輝兒知道這時非哭不可了,他依著媽媽教的步驟,先扁扁嘴,再縐縐眉,於是放聲大哭了。
  雨似乎疏落了些,可是接著又大起來,飯桌上的大傘也擋不住雨的力量了,水不斷從天花板瀉下來,沒有一處是乾的地方,真有外邊下大雨,裏邊下小雨的景象。
  麗金旁若無人似的直衝向那又濕又滑的木樓梯,沒有帶雨傘,這樣大的雨,「難道她真的要自尋短見?」慧君開始有點焦慮和不安。
  輝兒放聲大哭了「媽媽呀!媽媽呀!」他的哭聲似乎要與外邊的雨聲競大。
  麗金下了樓,健生追出走廊叫她,慧君和志遠也跑出去看個究竟,麗金竟像戰場上衝鋒陷陣的勇士,頭也不回的衝出去了。
  「媽媽呀,媽媽呀!」輝兒一邊叫著一邊爬下凳子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走到樓梯口,手抓著扶手,正想踏下去。現在他真的哭了,並不需要媽媽教他了。雨水打到他小小的臉上,和純潔的淚珠融滙起來,他弱小的心靈,真有點恐懼、悲傷,怕失去了他的媽媽,他想:你們這些人都不愛媽媽,祇有我愛媽媽,媽媽走了,你們都不去追她,我去追她,我是媽媽的,媽媽是我的!他不顧一切地正想踏下第二級去,誰知樓梯的木板經年累月被鞋底留下的泥土積聚得厚厚的,經雨水濕透,變成了泥漿,踏在上面,滑不留足,小輝兒平日走在這樓梯上也有點害怕,現在更把持不住了,一踏下去,站不穏,摔下去了! 錦裳聽見砰然巨響,意識到是輝兒跌下去,害怕得狂叫,健生失魂落魄地衝出去,撲下樓梯,把輝兒抱起,嗚咽地叫著:「輝兒,輝兒!輝兒呀!」
  輝兒似乎漸漸醒過來了,他微微睜開眼睛,便放聲哭起來,聲聲叫著要媽媽。
  健生安撫著他,慧君和志遠急著檢視輝兒的手和腳,看看有沒有受傷,幸沒有大礙,但志遠還是主張帶他去看看醫生。慧君卻勸健生先去找尋麗金。
  「去找她?她故意,是故意跟我為難,她不了解我,但,我也無需她的了解。這是封建社會給我的家,我也應該負起責任的,好吧!為了輝兒,我應該去找她回來...我的輝兒,你不要哭了!我代你去找你的媽媽了!」
  慧君拿了一把傘交給他,悄悄地說:「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我打算遷出去了。」
  「遷出?遷出去也好,這或許可以減少一些煩惱。」他匆匆地回答。
  她不忍再看他為痛苦抽搐的臉,急忙轉過身去,祇聽見他帶跌帶跳的下樓梯聲。
  志遠溫柔地望慧君一眼,好像沉思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真要遷出嗎?」
  「可不是嗎?這樣沉悶的家,我實在受不了。」慧君很肯定地說。
  「唔!」志遠沉默了許久,俯下頭慢慢地說:「我常常幻想著有一個美滿的家庭,現在好像己擺在我的面前,但是...」
  他輕輕握者慧君的手,情深欵欵地望著她。
  輝兒不再哭了,一心専等著媽媽回來,錦裳忙著收拾碗筷,到廚房去。小樓上一切都顯得異常沉寂,除了外邊傳來一陣陣淅瀝的雨聲。
  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樓梯那邊傳來,雪梅神色匆匆地走進來,樣子顯得非常狼狽。
  她那件淡紫色的旗袍縐摺得好像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而且沾了許多黃泥,垂在胸前的兩根辮子,有一根打散了,由頭到腳,都被雨水淋到濕漉漉的,好像剛從水裏爬出來的,瓜子形的臉兒披滿了小珠子似的雨點,兩隻深沉的眼睛帶著淚,也許是雨,分不清了,兩片勻稱的嘴唇變成了紫色,輕微的顫抖著...
  「雪梅,你怎麼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慧君撲到雪梅面前關心地問。雪梅癱軟地倒在那唯一的椅子上,喘著氣。
  「怎麼啦?你!」志偉輕輕地說,但他心裏卻明白:「是戀愛給你的痛苦吧,你們這樣盲目戀愛,當然不會有好結果!」
  雪梅定了定神,兩片靈巧的嘴唇已稍為回復一點紅潤了,她理智地說:「健生呢?他出去了嗎?」
  「他去找麗金了,剛才鬧得很厲害,還不是為了你!」慧君黯然地回答。
  「為了我?」雪梅驚奇地叫出來。
  「可不是?你叫我代你問他的意見,又不想讓麗金知道,我便約他到走廊去談,卻惹起麗金不滿,現在她一氣之下,跑掉了,這使我很不安的,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所以現在我正急於等著她的消息哩!」慧君一口氣把剛才發生的事約略的說了。
  「你也不需要再問他的意見了,我的主意已決定了,朋友的意見現在看來也不十分重要,我決定離開這個家,離開桂林,離開魔鬼似的他!我要尋找我的新生,我要衝向我的前途。這三年來,我和他在一起,他簡直做了我的絆腳石,阻礙我前進,我現在要鼔起我最大的勇氣,把這絆腳石一腳踢開,我要遠走高飛。」她喘過一口氣,慧君同情地望著她,她繼續說:「慧君,今天的事情,你是很清楚的,清早起來,便要和我算賬,質問我昨天為什麼回來得這樣晚,其實我也不是每天都回得晚的,不過間中一晚兩晚吧了,在商店裏做事,交際有時是很難免的,他心眼兒這樣狹窄,就因為這件事,他纒著不放過,今天早上,我明知他跟我過不去,我便賴在床上不起來,他竟動手打我,他打我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是很大的侮辱,叫我如何受得了,後來回公司的時候,我故意繞路避開他,誰知他跟在後面,拉著我,强逼我沿著山邊的路走去,在街上跟他爭吵也不好意思,所以祇得順著他,他硬逼我馬上和他結婚,你試想想,且不說我們愛情的矛盾達到這樣尖銳的程度,即使愛情還在,他經濟能力能負擔起一家嗎?結了婚,免不了有孩子,有了孩子,我還能做事嗎?所以怎樣也不能和他結婚。但當時他逼得我沒法,我祇好答應了他,他說日期定在明天,我也不加以反對,其實,我那裏有這樣儍,不過暫時敷衍著他罷了。」
  慧君看見雪梅樣子非常痛苦,不想她繼續說下去,於是勸慰她說:「你還是休息一會兒吧,健生可能快回來了,對啦,他去了很久了,怎麼還不回來呢,到底他找到麗金沒有?」慧君這時真的有點憂心起來了。
  「我還是要說下去的,因為這個下午,是我生死關頭,我差點沒命哩!」雪梅抖抖精神,非把可怕的經過說出來不可的。
  「這麼嚴重?到底是怎樣的?」慧君半是驚訝半是好奇地連忙追問。
「我不是叫你代我問健生有什麼辦法嗎?誰知這個人,真是逼人太甚!下午,他又到公司去找我,叫我出去跟他談談,我告訴他在辦公時間外出不好,他竟然伸手來拉我,試想想,在許多同事面前,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呢?我祇得索性跟他出去,他一直拉我到老人山頂,他罵我敷衍他,沒有誠意跟他結婚,逼我和他一起跳下去,他目露兇光說:『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寧願毁滅它!我要和你同歸於盡!』我死力掙扎著,我說:『我死不足惜,可憐你爸媽祇有你一個兒子,你死了,他們會怎樣傷心呢?我既然答應和你結婚,我們明天就結婚好了,何必要死呢?』這樣他才稍稍安靜下來,睜大著眼睛望著我,我真怕他的大眼睛,他咬一下嘴唇說:『好,我們今晚就離開桂林,到柳州去結婚!』我於是告訴他要回家收拾行李,他買車票去,但,我無論如何不能跟他去的,我現在馬上把行李搬走,到朋友家裏暫避,不久,便會離開桂林了,慧君,等一會兒他來找我,說我已到車站去了!」
  她匆匆忙忙跑進房間去收拾,這房間是她和慧君共住的,慧君跟著進去,志遠一人留在廳裏,照顧哭到疲倦而睡著的輝兒。
  雪梅的行李本來就很簡單,連棉被都沒有,現在是夏天,更用不著了,她很快就把行李收拾好了。
  她握著慧君的手說:「我很捨不得你,捨不得這個往日的家,但我不得不這樣做,慧君,你以為我做得對嗎?我自己相信沒有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我認識他,那年我才十七歲,哼!貞操?他常常用這名詞威脅我,我才不怕,我那時什麼事都不懂..」她垂低了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好!我走了,你們珍重!記得去年今日我們遷進來這小樓,今天剛好是一週年紀念日了,慧君,你可記得?現在我要離開你們,離開這小樓,唉,真有點捨不得!」她好像不勝留戀地說。
  她去了,頭也不回的去了,她去了那兒?怎樣踏上她的前途,怎樣創造她的新生?她沒有說,慧君也沒有問。屋外的雨聲,急促得好像要壓倒這小樓似的,但是慧君隱約地聽到一輛人力車漸漸遠去的聲音。
  雪梅去後不久,浩文氣急敗壞地跑上來,他從頭到腳,沒有一寸是乾的,也不管是誰了,祇管問:「她呢?她是我的,誰也不能搶了她,車票我都買了,她答應跟我到柳州去結婚,其實,婚結不結不是重要的,我們已經在一起三年,雖沒有夫妻之名,但早已有夫妻之實了。我查到她最近在她公司裏認識一個新男友,給我過不去,因此我非要和她結婚不可,火車今晚開行,到時我再來接她,她現在那裏去了?」他不管有沒有人理會他,也不知向誰問話,祇管自說自的,他一向為人就是這樣自大和自私。
  終於慧君忍不住了,回答他說:「她出去買東西,也沒有說到那裏去!」他繼續在吵,說要等她回來,他的聲音把輝兒吵醒了,慧君示意志遠引他離開,以免多生枝節。
  「我想你也累了,我請你喝豆漿去!」志遠拉著他離開了!
  輝兒醒了,又嗚嗚地哭起來,大聲叫著:「媽媽,我要媽媽!」慧君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虧這時聽到健生聲音了,「錦裳,少奶回來了,你快些燒點熱水給她洗個澡,她一身都濕透了!」健生終於找到她了,真是謝天謝地了。

      ───────────

  第二天,清早,志遠再來找慧君,慧君和他站在走廊上,他告訴她昨天他和浩文出去後,他勸他凡事不可强求,雪梅既然變了心,勉強也沒有幸福的,他不相信,一定要到車站去等她,還說如果她不來,他不惜用任何方法去找她,甚至死!多可怕啊!
  這時室內又傳來震耳欲聾的音響,祇聽見麗金大聲叫道:「要不是你昨夜跪著求我回來,我怎也不會回來的,你現在...」
  「我們平心靜氣來談談,好嗎?何必又吵鬧呢?」健生低聲下氣地說。
  麗金的聲音更大了,也聽不見她吵的是什麼,輝兒被嚇得大哭了...
  慧君緊緊握著志遠的手說:「你看,這個家,我實在受不了,我要馬上遷出!」
  志偉溫柔地撫慰著她:「慧君,這,那裏是你的家,我們未來的家是安靜的,幸福的,慧君,我們勇敢地去創造吧!」
  她伏在他的肩膞上,低聲而甜密地說:「好,讓我們趕快離開這裏吧...一年了,遷進這小樓的紀念日...」
  「美麗的回憶讓它過去吧,未來的幸福正等待著我們呢!」
  他撫著她柔軟的髮絲,輕輕地一吻。
  他們沉醉了,再也聽不見樓外的雨聲和樓內的吵鬧聲,他們彷彿置身於另外的世界,一個美好甜蜜的世界。
      ────────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寧娜》
  
          一九四三年 桂林
          祖 母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桂林,大街上,這所木屋算是很體面的房子了,它是屬於廖姓的老太太的,她無形中是一家之主。
  這一天,中午,大家都圍著方桌子坐起來。
  桌子上面擺了一盤盤的菜,熱騰騰的冒著白色的水蒸氣。
  油香、醋香、肉香刺進人的鼻孔,使人覺得喉間有點癢癢的,不斷地吞著饞涎。
  然而留給祖母的那個首位還是空著。
  錦棠侄婦不耐煩地縐過幾次眉頭。
  「這樣的老人家真是少有!」
  她打發牛兒去催請。
  牛兒的視線正集中在那盤香噴噴的菜餚上,心裏盤算著:等一會兒,筷子先往那兒下呢,他沒有聽見媽媽的吩咐。
  錦棠侄婦有點氣憤,拿起筷子,順勢在他光亮亮的頭皮上敲了一下。
  「你這臭小子!快去請婆婆!」
  牛兒立刻把視線收歛起來,望望面帶怒容黑著臉的媽媽,便誠惶誠恐地飛也似的跑去了。
  回說婆婆正在看《通書》。
  錦棠侄婦怒氣增加,臉更黑了,她吩咐牛兒再次去請。
  牛兒第二次去請了。
  回說正在梳頭。
  錦棠侄婦的臉由黑變青了,顯得十二分不高興。
  「這樣的老人家,真是少見,祇顧自己,不理人家!」錦棠侄婦憤憤不平地說。
  「她曉得人家等得不耐煩嗎?」錦棠侄看看手錶,沉著臉說。
  錦棠侄婦終於自己出馬了,不久,她扶著祖母顛顛危危出來。
  「你老人家,無謂太裝扮呀,上了年紀,馬虎一點也沒有人說你的呀!」錦棠侄婦一邊安置她坐在那首位一邊說。
  祖母安然坐下,但她沒有立刻舉起筷子,祇顧自說自的:「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生整潔慣了,在娘家的時候,祇得我一個女兒,簡直把我當作掌上明珠,那一天不把我打扮成花朵兒一般,嫁入你家後,你大伯爺又少年得志,手握大權,對我又言聽計從,我要什麼就有什麼,怎可以和那些小戶人家相比。」她這番話不知重複過多少次,甚至連牛兒也背得出了。
  她好像對桌上的菜餚完全不感興趣,大家都不敢下筷,牛兒實在難忍了,他把筷子放在一塊雞腿上,錦棠侄婦斜睨了他一眼,他醒覺地馬上放下。
  祖母也醒覺了,便說:「你們吃呀,用不著等我,我早晨吃糖蓮子,就是雲兒上次回來送給我的,吃膩了,不想吃飯了。」
  「奶奶,但是,今天是替牛兒的爸酬神的日子,宰了一隻雞,奶奶,這是雞腿,是你喜歡吃的。」錦棠侄婦故獻殷勤地說。她把一隻雞腿夾到婆婆的碗裏。
  牛兒眼紅紅的有點失望,因為他早已打算一下箸便向這塊雞腿進攻的,可是現在這塊美味落在婆婆碗裏去了。
  「雞腿?凡是雞肉,我都不大愛吃的!」婆婆縐縐眉頭,說:「你大伯爺在生之日,過時過節,人家送來的禮物,堆滿了柴房,那些都是山珍海錯,我從來就不大愛吃,一大盤的魚翅,捧到面前,你大伯爺左勸勸,右勸勸,我祗勉强吃幾羹,雞肉我從來就不愛吃,何況我現在的大牙都掉了,更不想吃了。」
  她把雞腿夾回給錦棠侄婦,錦棠侄婦笑臉中帶有不高興的神色。
  錦棠侄實在很不耐煩了,牛兒更加餓得難耐,錦棠侄婦於是像下令似的說:「好吧,我們吃吧!」
  牛兒最勇,他比誰也快,狼吞虎咽,他實在餓得發慌了,他的媽媽憐憫地把那塊雞腿給了他,他滿意了,感謝地望著媽媽一笑。
  祖母呆坐著,她戴著的一副金邊眼鏡輕微地從她露骨的鼻子滑下來,她放下筷子,用手輕輕地把它推上一點。
  她似乎不想再呆坐下去了,望著他們吃得這麼起勁,她底被風霜刻滿了皺紋的臉上,籠上了一片冷寞的悲哀。
  她沉下了臉,然而,當她一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閃著光芒,一種微妙的喜悅,從她心坎深處,透上她的眉梢,使她變得年青起來。
  「今天是初七嗎?」她突然這樣問。
  「可不是,」錦棠侄婦一邊咀嚼著,一邊回答她:「初七是人日,特意替牛兒的爸酬神!」錦棠侄婦小心翼翼地回答。
  「初五禮拜四,初六禮拜五,初七禮拜六,今天不就是禮拜六...不錯,我剛才看過《通書》,初七下面,正正是寫著星期六,明天便是禮拜日,雲兒明天便回來了。」
  她露出那幾隻僅存的門牙笑了,剛才那一片寂寞的哀傷,已悄然地被驅逐於她的笑容裏了。
  飯後,牛兒幫忙把碗碟搬到廚房裏,錦棠侄從衣架摘下那頂軍帽,一句話也沒說的走出家門了。
  祖母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房間是全屋最佳的位置,在屋的後座,向天井開有一扇大窗,光線可以直射進來,房裏有一張大床,一個頗大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一張安樂椅。對著窗口,安有一個神位,供奉了觀音菩薩,還有一位如來佛祖。
  平時除了吃飯,祖母很少出到房間以外的地方去的,這個房間就是她的小天地了。
  牛兒看見婆婆回到了她的房間了,他照往常一樣,端上一盆熱水給她洗臉。
  牛兒這樣乖巧,她從沒有稱讚過半句的。
  她洗過臉,打開那個金漆的梳粧盒,對著鏡子,梳理她的一縷縷短而齊的髮絲,那些髮絲有十之七八已被時光的帚子塗上了銀色,餘下的還是倔强地為她保留一點青春的色澤。
  她輕輕地擦上點香油,使它顯得較為油潤,
  在那抽屜裏,她摸出一瓶白色瓷身,綠色蓋子的雪花膏來,她又輕輕地慢慢地在臉上摸了一會兒,最後在她淡紫色的唇上,也薄薄的抹了兩點胭脂。
  她在鏡裏端詳了幾分鐘,似乎要在這一張老人的臉上,去追尋那消逝於無影無踪的美麗的青春。
  換過一件黑緞旗袍後,又從衣箱裏拿出一個濶而扁的方型紙盒,盒裏平放著一頂黑絲絨的巴黎帽,這就是她天天欣賞著,撫摩著,而用以安慰她的寂寞的靈葯。她端端正正的戴到頭上,加上那副金邊眼鏡,一切都似乎妥當了,但還是不放心,再就近鏡子看一回,似乎沒有什麼欠缺了,於是扶著拐杖,出門去了。
  隔壁那間趙嫂開設的糖果店,祖母是那裏的老主顧,每天飯後,她總要去和趙嫂談談天的。
  這時她照常走到趙嫂的糖果店去。
  「廖老太,吃過早飯了?」趙嫂笑臉相迎說。
  「我沒有吃飯,雲兒買回來的糖蓮子,把我吃得怪膩的。」
  「廖老太,你的福氣真不小,養了一個這樣孝順的孫女。」趙嫂善解人意,趁機回答。
  「不錯,我的雲兒倒是非常孝順的,每次回來,總會為我買點東西的,趙嫂,你看我的帽子不錯吧?這也是雲兒上次在百貨公司買來給我的...趙嫂,你替我包好兩盒好立克糖吧,她最愛吃好立克糖的。」
  「廖老太,我心裏正在想你的帽子真好看,質料又好,在那裏買的呢?原來也是雲小姐給你買的,你們雲小姐真是世上無雙,人又標緻、又聰明、又能幹、又孝順,好處真是數之不盡,你老人家福氣真不小,怎麼,你們雲小姐就快回來了?你又給她買備她愛吃的好立克糖,你這個婆婆也實在難得呀!」
  「你這個人聰明得叫人疼愛,針眼兒的事,你一看便看透,果然給你猜中,雲兒明天就回來了,唔,有你這聰明媳婦,做你婆婆才有福氣呢!」她們互戴高帽地說。
  「我那裏比得上你家的錦棠嫂,又聰明、又俊俏、又和善,正所謂拿起針兒能描,拿起筆兒能畫,雖則是你的侄婦,但將來也是你的人,你的福氣才不淺呢。」
  「唔!唔...」
  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裏似乎在搜尋什麼東西似的,忽然,她拉住趙嫂的袖子,使她走近一點,手指幾乎畫到她的耳邊:「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不怕你說我饒舌,也不怕什麼家醜外揚,我老實對你說,她那人表面看來,似乎和善可親,但是她卻笑裏藏刀,殺人不見血呢!我受她的氣也受夠了...她臉兒生來倒是五官端正,可是青雞臉,尖鼻頭,分明是福薄相,我雲兒倒是下堂飽滿,說得上一副福相呢。」
  「那當然啦,那當然啦,你雲小姐的相貎,一千個中國人中,也挑選不出一兩個啦!」趙嫂趕忙陪笑的說:「不知誰家少爺,幾生修到,才能得到一個這樣好的嬌妻。」
  「唉!提起這,我又有點兒心煩,不瞞你說,我雲兒實在很能幹,不過性情卻有些怪癖,她總不愛提起這些,很多人問過,我那裏敢做主,就是最近,本街的富戶黃大貴,也差人來過,想替他的兒子做媒,但是雲兒未必肯答應,說起門戶來,也算登對,她不肯,我也不好勉强她,現在文明世界,什麼都講自由了,唉!我們老人家,除了求菩薩保佑,還有什麼方法呢?祇求菩薩可憐我幾十年來,都誠心拜佛,替我的雲兒找一主好夫家,我死也死得眼閉了,唉!趙嫂,我心裏常常好像有一件未了的事,雲兒偏偏祇知狠讀書,不把這事放在心頭,唉!」
  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雲兒身體本來不大好,我很不願意她到外邊去教書,我希望她和我在一塊兒度日,就算嫁出了,祇要嫁得好,也可以和婆婆住在一塊,多麼好呢,女兒家有她這般學問,已是難得了,難道真想中個女狀元?趙嫂,真奇怪,她總是這樣對我說:『婆婆,你不懂得我想做的事,』唉!現在的青年人,總不肯把老人家的話放進耳朵裏去的。」
  她搖了搖頭,黯然地搖出她底心坎深處的悲傷。
  「我現也沒有別的事可做了,祇有天天求菩薩保佑,保佑雲兒身體强健,長命富貴罷了!趙嫂,我的糖包好沒有?我要回家替雲兒作個福了。」
  廖老太買了糖,回到家後,整個下午,都沒有離開過她的房間。
  明亮的神燈,縷縷的香煙,使這一個不很大的神台,顯得異常莊嚴而華貴,連供奉著的炭筆畫成的阿彌陀佛和觀音大士,似乎也表示出驕矜。
  「...保佑雲兒...」她跪在神前喃喃地禱告。
  太陽帶著晚霞退到那邊山頭,它似乎想在人間還留下一點光明的印象,竭盡它那有限的力量,把半邊天渲染得通紅。
  牛兒又來催婆婆吃飯了。
  她煩躁地說:「你不要來吵我,吃飯我覺得很平常,要吃你們先吃,我要替雲姐姐作福。」
  電燈代替了陽光,在房間裏亮起來了。
  祖母坐在那燈光之下,替雲兒檢點衣裳。
  每次都是這樣的,雲兒去後,必定把她的衣裳收藏好,她回來之前,又為她準備好一切,為的要使她不感到一點的不便。
  她把衣服一件件打開,又重新摺起來,在這一堆衣服裏,給她發現了其中的一件,近袖口那兒,破了一個錢眼般大的洞。
  她在那個圓鐵盒裏,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了一眼針和一根線來。
  她拉低了電燈,剛好對正她的眼睛,她要把一根線穿過那針眼,她的鼻尖嗅著那眼針,眼睛垂下來湊在一起,枯樹枝一般的手,顫顫抖抖的動作著,可是,不聽話的線,總是從針眼的左邊或右邊溜過,似乎很堅持地不肯鑽進那針眼去。
  「人老了,眼睛也老了,這副眼鏡沒有用了!」她自言自語著。
  「牛兒!你過來呀,替婆婆穿個針。」
  牛兒已呼呼熟睡了。
  「牛兒,乖,來替婆婆穿針。」
  她這次清楚地聽見祇有自己說話的聲音,才意識到人人都已睡了,而夜已深了。
  「猪一樣的貪睡,不叫你們了,免得你們背地裏又說我祇曉得疼愛雲兒。」
  夜深了,祖母也覺得精神有點不振了,她不得不去睡了。

        ─────────

  窗縫透進來一線灰白的光,公雞正努力引領作出第一聲的高唱。
  祖母從床上爬起來。
  她在神台上了香,便把椅子移到窗下,又拿出昨夜的針線來。
  「牛兒,起來沒有?來,來替婆婆穿穿針,婆婆給你一塊糖呀!」
  她手裏已經拿住了針和線。 
  牛兒跑過來,果然很熟練的替她把線穿過那針眼了。
  他靜靜地站在祖母面前等吃糖。可是等著等著...
  「牛兒,牛兒乖!糖是買給雲姐姐的,等雲姐姐回來才給你。」
  牛兒鼔著腮,沒說話的走出去了...

       ──────────

  就在那天晚飯後,牛兒伏在雲姐姐的懷裏,硬纒著要她講故事。
  祖母坐在旁邊,嘴唇動了好幾次,終於像按捺不住的吐出話來:
  「牛兒,你這樣大了,還不懂事,雲姐姐跑了半天路,當然很疲倦啦,你還向她糾纏,快下來!讓雲姐姐休息...雲兒,你來呀!」
  她說完,便站起來拉拉衣裳,眼睛卻望住素雲。
  牛兒聽了祖母的話,早已跳下來了。
  素雲明白祖母的意思,便扶她到房裏去。
  祖母坐在那張背著窗的靠椅,就拉素雲坐在她的身邊。
  她把那雙老花的眼睛瞇成一線,眼定定地望著素雲,素雲有點難為情,垂下了那雙貝殼似的而鑲著長長睫毛的眼簾。
  「婆婆,你老是這樣瞧著人!」她撒嬌似的說。
  「你不知道婆婆怎樣愛你呢!雲兒,給婆婆看個飽吧!」她把小指的長指甲,輕輕地給素雲挑起幾根垂下來的短髮,她的動作,好像拿瓷器一般謹慎,生怕把素雲白嫩的腮兒彈破似的。
  素雲抬起一雙眷戀的眼睛凝視著祖母。
  「你瘦了!雲兒,吃得不好?睡得好嗎?...雲兒,婆婆買了兩盒糖,你愛吃的糖,買給你吃的。」
  她從抽屜裏把包裹拿出來,解開了包紙,打開了盒子,拿出一粒好立克糖,再把糖的透明包紙解開,然後把糖送到素雲的嘴邊。
  素雲搖搖頭說:「留給婆婆吃!」
  「雲兒,你乖,婆婆看見你吃,比自己吃更快樂,你吃,你吃啦,雲兒!」
  素雲張開紅潤的嘴唇,含了那粒糖,露出兩排弧形排列著的整齊的牙齒,露出愉快的笑意。
  「雲兒!...」她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可是又咽住了。
  「雲兒!本街的黃大貴...」她終於鼔起很大的勇氣說出這幾個字來。
  「婆婆!我知道你要講些什麼了,我們還是不要談這些,談別的好嗎?」素雲連忙把她的話攔住。
  「唉!婆婆這樣愛你,你總是不愛婆婆,不體諒婆婆的心...你年紀也不小了,也應該選定一門好人家,付託終身,你知道我的,我祇是表面上的風光,實則上我的命很苦的,我一生沒有做錯事,卻生不出一個兒子來,這都是前生註定的。我祇生了你媽一人,誰知她也是一個福薄兒,嫁了不久,就尅死了丈夫,祗生下你一個,她這麼年青,又沒有兒子,我想留也留不住啦。當時我不知受盡了多少閒言冷語...那時你祇有三歲,我帶著你,代替了母親的職責,眠乾睡濕,幸虧那時我還年壯力强,什麼都可以捱得住,記得你五歲那年,患了痢疾,屢醫無效,一天晚上,病情加劇,面青唇白,氣息噓噓,我抱著你,驚惶失措,又沒有能助我的人,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我急忙之下,連鞋子都忘記穿了,就赤著腳走到鄰村,拍開李姓醫生的門,後來他把你醫好了,可是我的腳被沿路的小石子刺傷了,流血不止,許久都未能復原...」她一邊說,一邊冥想著這些往事,其實素雲聽過無數次了,但老祖母還以為是第一次說給素雲                                                                                                                                                  聽的,因此素雲也詐作很留心地聽著。同時她也投其所好,說了不祇一次的再說:「婆婆,我還記得我入讀幼稚園時,你帶我上學、放學,不論風吹雨打,婆婆都勇敢地帶著我,直到我上小學六年級,婆婆還不放心讓我自己去上學,同學還取笑我,說我長不大哩!婆婆你還記得嗎?」
  「婆婆怎會不記得,從那時起,你每天上學,婆婆必定把一粒你喜歡吃的好立克糖放在你的書包裏,讓你在小息時可以吃,後來你長大了,依然喜歡吃好立克糖!」祖母瞇著眼睛笑了。
  「婆婆,我還記得當我上中學時,你也買了許多好立克糖給我帶到宿舍...」
  提起她上中學,老祖母便又心事重重了,她記起她多麼捨不得她遠離,可是雲兒堅持要出城裏去讀中學,她也知道學識是很重要的,她不得不忍痛讓她去了,這樣一別六年,她是多麼寂寞地度過,眼淚也流乾了。雖然每年暑假和年假,雲兒都會回來兩次,但見面祇是短短的兩三個星期,總覺到相聚的日子苦短,幸虧她畢業後,回來就在鄰村的小學教書,每星期可以見一次面,總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她最希望的是可以和她的雲兒朝夕相見,那就是她老來最大的心願了!
  「婆婆,你想什麼呀?」素雲看見祖母定了神,知道她又在想著許多往事了。
  「我想起許多往事,真的,許多許多,想起你從小和我相依為命的,」祖母乘機訴說心中蘊藏的話:「在這世界上,祇有你這一點至親骨肉,你便是我的心肝呀...我天天求神拜佛,保佑你早日找得個好人家,替我爭回一口氣,我死也死得眼閉了...」
  她挽住素雲的粉項,接近她的耳邊,伸出兩隻指頭,動了一動說:「這個,就是這個呀,表面待我還不錯,其實內心是恨死我的,他們待我好,祇不過是看在我的錢份上,肯過繼過來,也是看在錢份上...不過,我也不會這樣儍,我要看定了才說...雲兒,祇有你一個是真心愛我的,也祇有你一個是我真心愛的,我希望天長地久的和你住在一起,即使餓著肚子,心也甜的,就因為這樣,我希望你快些...」
  「婆婆!你愛我,我是知道的,我也很愛你,但是,婆婆,你不知道我的心,你不曉得我現在做的事...請你原諒我,我不能聽從你的話...婆婆,恐怕有一天...」她趕快把未說的話,吞下去了。
  她俯下了頭,在那些烏油油的髮絲之下,露出那圓滿的粉項,老祖母把顫抖的嘴唇,移到那上面,輕輕的吻著。
  「雲兒,你說,你說呀,有一天會怎樣?」
  「我說,有一天...有一天會和婆婆天天在一起...」
  她抬起頭來,望著祖母勉强地綻出笑容。然而,她看見一雙熱愛地望著她的眼睛,和一張充滿著祈求她的愛的臉,而這雙眼睛,這張臉,它們的內裏都蘊藏著無限的寂寞與哀傷。
  她的眼睛漸漸潤濕起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驅使她滴下了淚,她忍不住撲到祖母的懷裏。
  祖母的淚,似乎是陪著她流一般的流出來。
  素雲慢慢的抬起身來,揩乾了眼淚,又替祖母揩了...可是,祖母的淚,還是繼續的流著,沿著臉上的皺紋流著,不能歇止,彷彿多年的寂寞和長久的悲哀都在混雜在淚水中...
素雲很小心地替她揩著,指尖觸著她臉上鬆弛的肌膚,那些皺紋,那些眼淚,她自己忍不住也重新滴下淚來。
  「婆婆,你愛我,可是我不能如你愛我一般愛你,我應該做的事,你是不曉得的,即使告訴你,你也不明白的,婆婆,原諒我!我愛你,但我更愛我的事業,我的理想,說不定有一天,我為著...」她又停頓著不說了。
  「好,我們還是不談這些!」她隨即改變話題說「婆婆,你還哭?你哭,我也要哭,我們婆孫倆,很容易才得見面,還是談些別的開心事吧!」
  「雲兒,你是我的,祇有你才是真心對我,你公公在生時,也真心對我,可是他死了,現在祇有你...」祖母的眼淚又像泉水般湧出來了「唉!他們都欺負我,背地裏都想謀害我,倘若你離開我,我簡直不願做人了,雲兒,你是我的...」她嗚咽地說著,把雲兒抱得更緊一點...
  窗外垂著那漆黑的天幕,渺茫茫的,靜悄悄的,叫人難以猜透它內裏包含了多少人間的苦痛!
  那一彎鐮刀似的月亮,煽動著星星,在暗中幽幽地閃著眼睛,好像快要為人們掬出同情的淚。
  四週的蟲聲,似乎抱著不知多少的不平,吱吱的訴出幽怨。

        ─────────

  一個月後,在同樣的一個晚上。
  祖母疲倦地跪在燈火明亮的神台之下,她的嘴唇顫抖地喃呢著:「逄凶化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今天晚上不回來,或者回來是明天!求菩薩打開聖眼,賜我得知!」
  她把手裏的「夾杯」高高的舉起,然後望著地板一丟。
  「二勝一寶,大概明天就回來了,菩薩呀,我祇有這麼一個孫女,求你...」
  她的淚水掉下來了!
  房門打開,牛兒引進了一個人。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穿著中山裝的青年,她好像在那兒見過又好像從不認識。
  那青年從口袋裏摸出一封信來,遞給祖母。
  「甚麼?不會發生什麼?」她坐在那靠椅上發抖,拆開那封信。
「親愛的祖母:
  當這封信由炳君送到你手裏的時候,我已離開這裏而被派到另一個地方去了!不過,親愛的祖母,請你不要為著這事而震驚!
  你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愛來愛我,我是知道的,正由於你的愛,而培養成我對人類的愛,因此更希望人類對我的愛。我為了要去愛多數的人類,不得不離開一個我所愛的人!為著要爭取多數人對我的愛,不得不放棄一個人對我的愛。
  記得上月回家的晚上,你垂著淚對我:『你是我的』,我立刻想對你解釋,並且告訴你有一天我要離開你,然而,在那個情況裏,使我失卻這樣做的勇氣,當時,我想:或者還有多一次的機會,和你偎依的談著,聽取你那摯愛的心聲,體諒你那冷寂的暮景,然而命令來了,我是不能不束裝上路了。
  我去了,但是你一句話永遠溫暖著我的心:『我看見你吃比我自己吃更快樂!』這是一種多麼偉大的自我犧牲的愛情呀!我要學習你對我的心情來對我的羣眾。
  好立克糖大概已買備多包了,請你分給他們吃吧,牛兒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祇要你以愛我的心情去愛他們,你會得到他們真誠的愛的,你的暮景將不會寂寞的了。
  親愛的祖母,願你珍重!
  虔誠地
  祝福你!
             孫女 素雲敬上
                  十九日」
  祖母的眼睛,不轉地停在那封信上。
  她不哭,也不動。
  信裏的字,她再也分不出什麼來了,她祇希望在字裏行間,尋回了她那失去了的雲兒。
  炳君也呆呆的站在那兒半响,這時才醒過來。
  他走前去拍拍祖母的肩膀說:「婆婆!不要傷心,素雲為著工作,雖然離開這裏,但她很平安的。」
  「祇要她平安,祇要她平安...」她撲的醒過來了「雲兒,不,炳君!請你扶我到窗前去,好嗎?」她的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清。
  炳君扶著她,走到垂著漆黑的天幕的窗前。
  她舉起一雙失神的眼睛,望著那鐮刀似的月亮。
  她的嘴唇微微的又張又合起來!
  「菩薩,請你保佑...保佑...我的...我的雲兒呀!...」
  她的喉嚨好像給一樣甚麼東西堵塞住了。
  兩顆豆大的淚珠,從她底鬆弛的眼蓋底下閃出來。
  在微弱的,澈骨的寒光之下,晶瑩的淚珠凝結在那眼角上,和稀疏的睫毛膠成一片。

   一九四三年  桂林
 
 

  
  
  
  
  
四姨太

  聖誕節前夕,無情的炮火像野獸似的呑噬了平安夜的聖歌,香港人夢醒了,再不是歌舞昇平的時候了,野心勃勃的日寇已侵入了這塊一向寧靜的土地了!
  有志的年青人,都紛紛計劃著如何離開這鐵腕下地獄似的地方,雖然要離開摯愛的親人,熟識的環境,但為了脫離敵人的魔爪,不得不忍著無限的悲憤,含淚踏上征途。
  眼前是一條漫長而危險的道路,不論沿著東江向東行而到達惠州、梅縣,或由北江向北經三水而至曲江,其間都要通過好幾個敵冦巡守的關卡,稍有差錯,就不難遭到殺身之禍,但年青人憑著一股愛國的熱情,鼓起無比的勇氣,不避任何危險與艱辛,每一天,每一夜,都有年青人組成隊伍出發,歷盡千辛萬苦,幸運的可以抵達安全的後方,不幸的死於艱險的路上或敵人的刺刀之下。這些觸目驚心的事,真是無日無之。
  子倩是許多不幸者中之一個幸運者,她原是一個小學教師,心境一直平和,炮火激起她的怒火,她於是隨著四個同事,組成五人小隊起程北上,先乘日輪東洋丸至廣州,然後步行經日冦管治最後的一站楊梅墟,進入三不管地帶,到達三水,再乘快艇沿北江而上,經清遠到達曲江,她們在曲江稍作停留,便直上桂林,這是他們最後的目的地了。
  到了桂林,他們首先都忙著找個棲身之地,經過各人幾天的努力,終於找到一間近郊的小茅棚,屬於一個老農夫所有,原是個養豬棚,後來一場豬瘟,所有的豬都死光了,老農夫再也不養豬了,他把這個豬棚畧加修葺,封密圍牆,稍為清理,放置兩張板床,幾張木凳,一張木枱,還有些煮食的用具,雖然都是破破爛爛的東西,平時是用不著的,不過農忙之時,老農夫要向外邊請來幾個男丁幫忙,那個豬棚就派用場了。現在恰巧是空置著,這五個年青人找到上門,老農夫也樂得多個錢收入,便以月租十五塊錢租給他們。這五個年青人總算有瓦遮頭,聊勝於無家可歸了。
  說到這個豬棚,空氣潮濕,光線陰暗,屋頂長滿青苔和雜草,四壁有無數不知名的,全身光滑的小爬蟲,一伸一縮,身體便向前蠕動,使人看見毛骨悚然,還有床底下竟成為菌類繁殖的溫床,有大的、小的、藍的、黃的、啡的,顏色鮮艷,種類繁多,集菌類的大會,他們還頑皮地說:「讓我們摘下來和牆上的爬虫炒成一碟,今晚豈不是有好餸菜吃?」
  無論環境怎樣惡劣,但總算解決了住的問題,現在,他們急著要找工作了,那時桂林有個名為「救僑會」的,專為幫助那些從淪陷地區投奔回來的愛國僑胞,是一個半官方的組織,除了政府撥一小部份欵項外,大多數是民間的捐贈,例如舊棉被、舊衣服、舊什物、甚至還有一些舊傢具,同時這個「救僑會」也會在適當時候介紹職業。當時主管這個會的是一個充滿魄力,樂於助人的青年。這五個年青難民找到了「救僑會」,馬上和這個年青的主管認識,因為大家都是年青人,一見如故,後來他們知道這個主管姓蘇名逸羣。
  在這五人中,逸羣和子倩最談得來了,也許子倩有著一股不平凡的氣質,一點吸引人的儀態,逸羣對她叧眼相看,那天清早,他從城裏辦事處,托著一床簇新的棉被,走上鄉村的小路,特意把棉被送給子倩。當他看見那間豬棚改成的住所,不禁為子倩難過。他說:「這樣不衛生的地方,怎可以住?我知道有一份工作,是當家庭教師,有食有住,很適合你的,明天你先來我處,我給你地址,去見見那個學生,我也不知道是一個怎樣的學生哩!」
  子倩聽見工作有著落,喜不自勝,她的同伴聽見,也為她高興,大家都覺得在他們五人中子倩是最幸運的一個了。
  第二天,子倩很早起來,略為打扮一下,便先到逸羣的辦事處,取得地址,逸羣為了忙於工作,無暇陪她去,她祇好憑著地址,獨自去找了。
  桂林市區,面積不算很大,祇有這幾條大街和一些小巷,子倩要去的是在大街上的一條私家路裏的陳公館。
  子倩很容易便找到那條聞名的私家路了,凡是桂林人沒有不知道那條私家路的,因為裏面祇有兩家人,都是當地的顯要,一家姓李的,其餘那家便是姓陳的了。
  子倩踏進那條潔淨無比的私家路,兩旁種著槐樹,樹影婆娑,花香陣陣,真有如人間仙境,路的盡頭,矗立著兩座仿似皇宫似的洋房,一作灰白色,一作赭紅色,屋前都各擁有一個寛大的花園,園前同樣有一道黑色的鐵柵,柵上同樣鑲嵌著金黃色的「陳」字和「李」字,這樣很容易給子倩分辨出來的,她被介紹當家庭教師是陳姓的家人,於是她帶著半是好奇,半是惶恐的心情去按那門鈴。
  很快便有一個穿著白衫黑褲拖著一條長長的辮子的女傭來打開了那鐵柵,很有禮貎地讓子倩進入屋內,她好像早已被通知有這麼一個客人到來了。
  她帶領子倩來到那大客廳坐下,然後奉上一杯香茶說:「四姨太就快出來了,請稍等等!」她很有禮貎地退下去了。
  「四姨太?難道我教的學生是四姨太?」子倩心中納罕。這時一陣香風撲鼻,一個身材窈窕,曲線玲瓏年約二十的少婦已站在她的面前,她自我介紹:「我是四姨太,我想請你教我認認字、計計數、打打算盤、你要住在我這裏,因為我學習的時間沒有一定的,月薪一佰元,你可以立刻上工,所有被褥和應用品都由我們供給,你不必帶來。」她操著帶有濃厚南寧口音的廣東話。
  子倩也自我介紹:「我姓甄,名子倩,你叫我甄小姐或子倩都可以。」
  「我就叫你做甄小姐吧,你答應做這份工嗎?」
  有了這許多方便,子倩也不須考慮便答應了她。
  第二天一早,子倩告別她的同伴,和佈滿爬蟲和雜菌的豬棚,當四姨太的家庭教師去了。
  她被安排住在一樓下的一小房間,說小祇是和這巨宅的比例而言,在子倩看來,卻是非常寛敞舒適的了,那裏有一個很大的窗口,向著外面的花園,窗外攀附著一株紫藤樹,纍纍的紫色花朵從窗櫺垂下來,襯著紫色的窗帘,色調和諧極了。窗下擺著一張很大的書桌,還有書架、椅子、衣櫃等,一應俱全,還有那張獨睡床,舖上潔白床單和一張套上繡花被袋的棉被,舒適極了,以子倩目前的處境比較,真好像由地獄上了天堂。
  子倩心想:抗戰時期,許多人都流離失所,而這裏卻有這樣優越的環境,簡直是世外桃源。
  她把帶來的一些書籍,齊整地排在書架上,又把幾件衣服摺疊好放在衣櫃裏,一切都弄妥了,午膳時間到了。
  在那個佈置得華貴大方的餐廰裏,在那盞巨型的吊燈下,那張可容十人圍坐的大餐桌上,已擺好了幾碟精美的小菜,還有兩碗熱騰騰的白飯,子倩走到這餐廰,四姨太已先坐在主位上了,她很客氣讓子倩坐在她旁邊的座位,然後說:「不要客氣,我是很隨便的!」跟著她望望桌上的餸菜,皺皺眉頭說:「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吃的,甄小姐,你也不要吃這些,我請你吃馬肉米粉,是這裏的著名的小食,相信你沒有試過的。」她呼喚那個一直肅立著的勤務兵去買,子倩心裏有點不高興,因為她已飢腸轆轆,更何況美味當前,能不垂涎欲滴?但為了禮貎,祇好啞忍。
  沒多久,那勤務兵已把熱烘烘的馬肉米粉買回來了,她們每人一碗,在雪白的桂林米粉上面舖著幾片暗紅色的馬肉,子倩從未曾吃過馬肉的,她有點顧忌,想起馬是人類的好朋友,盡心盡力,服務於人,怎忍宰而吃其肉呢,她猶疑不敢下著,祇吃米粉不吃肉。四姨太笑了,她說:「你試試吃,便知它是很好吃的,比牛肉,豬肉,雞肉還要好吃!」子倩祇好勉強吃了一片。
  午飯過後,四姨太便興高采烈地要求上課了,子倩照計劃先教她寫信,於是拿出一本《女子尺牘》教她,當子倩打開第一課是寫給遠行的丈夫的,第一句是:「夫君如見...」四姨太便連忙制止她說:「我不想學這些,老實說,我最想學打算盤,不妨告訴你,我和人合份做生意,買了一些乾糧,有白米,有綠豆,這些都是打仗時缺乏的,到時抬高價錢售出,可以賺到很多的錢,我家處長比我做得更大,他簡直霸佔了一個貨倉來囤積哩,不過,處長說這是秘密,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呀!」她帶點天真地說。
  「所以,我最要學的是要計數,如果,我不會計數,被人欺騙了也不知道,甄小姐,你能教我計數嗎?處長告訴我,不久會有壞消息,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消息,不過他說那些貨可賣的就賣了,不然,以後會有麻煩哩。」
  她祇管自己說,也不管子倩的回應,不過從她的言談裏,子倩了解到她所需要的是什麼了。
  子倩對珠算所知不多,打算盤更不熟習,但既然答應了祇好硬著頭皮邊學邊教罷了。
  下午四姨太到房裏午睡了,子倩也回到自己的房裏,去看自己要看的書,直到黃昏時,女傭敲門請她出去晚膳,她來到餐廳,看見除了四姨太外,還有一個身材魁梧,滿臉鬍子,年約五十多歲的男子坐在上座,四姨太像小鳥依人般坐在他的身旁,一望便知那人便是陳處長了。
  四姨太招呼子倩坐在下邊的座位,並介紹陳處長給她認識。子倩很有禮貎地向著陳處長點頭行禮,陳處長也微笑回應。子倩心想:這個老頭子,像是她的爸爸多於像是她的丈夫,為此對四姨太竟起了同情之心。
  吃飯時,陳處長後邊肅立著兩個勤務兵,一動也不動好像兩尊石像似的,他們專為侍候處長的饍食的。
  陳處長表面上好像很莊嚴,他斜視了子倩一眼,輕輕地問:「你是她的家庭教師嗎?」四姨太連忙代答:「是的,甄小姐教我,教我...」處長截止她說:「我不管教你什麼什麼,你學什麼都學不成的,你蠢到像一隻豬!」四姨太稍現不悅之色,但馬上轉為笑容了。
  處長再向子倩斜視,子倩感到不寒而慄,那斜視中似乎有無數淫虫在飛舞,很容易撲到她身上來了,她還未吃飽,便趕快放下筷子,說聲「慢吃!」,便回到自己的房裏去了。
  幸好那處長祇來過這麼一次,不然,那斜視的目光,真會變成子倩無窮無盡的惡夢哩。
  以後一星期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整整一個月了,再不見陳處長的出現!而四姨太的顏容日見憔悴,她甚至連吃馬肉米粉的興趣也減少了,讀書更是沒精打采,即使最須要學的珠算也放棄了。
  子倩覺得在這種情形下,日子過得很無聊,再呆下去,雖然可以解決生活問題,但亳無意義的工作,實在難以忍受的。
  這一天,她走到四姨太的房門口,正想向她辭職,卻聽見裏面傳來低聲的哭泣,是四姨太的哭聲,一向養尊處優的四姨太,為什麼會哭呢?子倩心裏懷疑著,正想退下去,四姨太已聞聲把房門打開了。
  「你進來吧!」四姨太抹乾眼淚說。
  子倩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猶豫著。
  「進來吧!我有話跟你說。」四姨太親切地拉著她的手,她祇好跟她進入房裏。
  四姨太和她並排坐在那張雙人梳化椅上,親暱地說:「我這裏沒有親人,連朋友也沒有一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我簡直把你當作我的親人、我的姊姊了。」她停了一停,突然說「處長不再愛我了,聽說他最近娶了一個五姨太,那個女人是個大學生,剛從香港逃難來到的,她是大學生,我字也不多識一個,那能和她比!」她停了下來,沉思著一會兒便繼續說:「他不愛我也不要緊,反正我也不愛他,我勉强愛他,完全為了我的爹,因為爹在他的手裏。」她的淚又像泉水般湧出來了。
  這一會,真的引起子倩的同情心和好奇心,於是問:「是怎樣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把眼淚抺乾了,繼續說:「我把你看作我的親人,我才告訴你,因為這是我的秘密,你要代我保守秘密才好!」
  子倩對於她三番四次的吩咐,有點不舒服,但在這情形下,祇好點頭答應了。
  「你真是我的好姊姊,我就詳細告訴你吧!」她露出一絲笑意來了,「我原姓鄔,名帶娣,是南寧紅水河的水上人家,我娘早死,自小跟隨我爹在水上生活,我爹有一隻快艇,平日就在紅水河載客來往,有時還沿紅水河直下梧州,一向相安無事。在我十六歲那年,不幸的事發生了,官府忽然來查艇,封了我們的艇,還把阿爹捉拿到官府去,說他串通共產黨,經常接載那些叛徒逃亡,我也被牽連,那時這個處長奉命到那裏去接收一批不明來歷的軍火,暗中是捉拿共產黨,我的爸就無辜受累了。在審訊中,他竟看中了我,於是叫他的手下來對我說,如果我答應做他的姨太太,祇要我得到他的歡心,就可以放我的爹出來了,我便這樣做了他的四姨太了!」她停下來了,好像在搜尋著一些難忘的痛苦往事。
  子倩默不作聲,生怕擾亂了她的思潮。
  「我想起爹,他非常愛我的,我們雖然窮,在艇上生活,免不了日晒雨淋,風吹雨打,但有時來往的客人多了,我們的收入也多了,爹會帶我上街,買些我心愛的東西給我,譬如一對髮夾;一雙(朱義盛)的金耳環,最使我難忘的是有一次,我們載客到桂林,爹順便帶我埋岸逛逛,後來去到一間館子,那是我第一次上館子,爹叫了兩碗馬肉米粉,他吃一碗,一碗給我嘗,我從來都未試過這樣美味的東西,我永遠記著,永遠記著爹帶我上館子,永遠記著美味的馬肉米粉,直到今天,我還是愛吃馬肉米粉,我吃米粉時便會想起我的爹了!」
  「原來是這樣的,怪不得她每天都要吃過馬肉米粉才安心,她在思念著她的爹!」子倩心裏在想,平日她怪責四姨太「好食懶非」實在有點過份了,
  「唉!」四姨太嘆息一聲繼續說:「五年了,一點消息也沒有?有些人告訴我說爹早已被槍斃了,要是真的,我恨不能一刀殺死他!我還要吃他的肉,枕他的皮!」她雙目睜圓,眉宇之間露出一股英氣。她好像變成另一個人,已不是往日嬌滴滴的四姨太了。
  子倩辭職的心動搖起來了,對著一個身世這樣可憐的女子,怎能沒有同情之心,何況她還把自己看成親人?
  「這五年來,我為了我爹,一直忍受著這個人的侮辱,同時盡力去博他歡心,他恥笑我的皮膚黑,像非洲土人,我們水上人家,風吹雨打,怎能像岸上人一般有著嫰滑的皮膚呢,但為了討好他,我聽人家說珍珠末可以使皮膚白嫩,我不惜用去二佰元,買了一串珍珠,託一間相熟的葯材舖把它磨碎成粉,每晚搽在臉上,已經一年多了,我還不是一樣黑!甄小姐,你的皮膚才白嫩哩,不像我!」她又嘆了一口氣。
  忽然,她想起來說:「我幾乎忘記了,你來了剛好一個月了,我也該給你這個月的薪水了。」說著她站起來,從抽屉裏取出一佰元交給子倩,子倩很難為情地說:「我沒有教到你什麼!」
  「你給我有個親人的感覺,比什麼都好!」
  第二天,子倩一早起來,通知四姨太,她要回到朋友的家一趟,四姨太一直送她到大門口,還有點依依地說:「早點回來吧!」
  子倩回家之前先去「救僑會」探訪逸羣。
  逸羣看見她,喜形於色,說:「我正想去找你!」
「找我?什麼事?」子倩有點愕然了。
  「時勢緊急,我已奉命離開這裏,正打算去通知你,看看你有什麼打算?」逸羣很神秘地壓低聲音說。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住在陳公館裏,就好像被困在牢獄裏,既沒有報紙看,也沒有外間的人來往,真的一點消息都沒聽到,到底是什麼一回事啊?」子倩也低聲地問。
  「這裏說話不方便,你不是要回家嗎?我陪你一道回去,也可以共同商量一個辦法來。」
  他們走出了城中大街,步入鄉村小路,最後來到那間由豬棚改造的小屋,屋內傳來朗朗歌聲,四個朋友都在一起,他們看見子倩回來都高興得跳起來,他們不見整整一個月了,大家都像久違了的朋友。
  子倩拿出那一佰元,交給他們作為購買糧食之用。
  直到現在,他們四人還沒有找到工作,幸虧老農夫讓他們做做散工,暫時也足以糊口。
  子倩招呼逸羣坐下,也不用介紹了,因為他們早已認識的了。
  逸羣單刀直入地說:「我接到情報,敵軍已佔領鄭州、許昌、洛陽等城市,正向著懷寧猛烈進攻,屏風山、貓兒山等重要據點已失守,也許一兩天內桂林也保不住了。我接到命令,明天便起程北上,路途雖然險阻,但我因有任務在身,沿途都有接濟,十分安全的,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們一起離開這裏!」
  沒再考慮之必要了,這是難得的好機會,他們馬上答應同行了。
  於是逸羣陪著子倩回到陳公館取回那些書籍和幾件衣物。
  他們來到這條兩旁植著槐樹的清淨的幽雅的私家路,發覺有點不尋常,平日極少人來往的,現在卻人頭湧湧,都在搬運著東西,平日大門緊閉的李公館,突然破例似的大開中門,那些大力士正在把室內大的小的箱子、皮匧、夾萬、古董、字畫等等通通都搬上一輛一輛的大貨車上,人人神色愴惶,難道他們也趕著逃亡?
  這間李公館,是屬於一位有財有勢的大人物,聽說是一位甚麼甚麼長的,官階比處長還要高一等,在這公館裏養著一個他非常寵愛的如花似玉的七姨太,現在他們全家搬離,一定是接到非常緊急的消息了。
  子倩和逸羣趕快去按陳公館花園鐵閘的門鈴,等了許久,才看見四姨太神色惶惶地出來應門,子倩奇怪地問:「為什麼要你來開門,他們呢?」
  「他們都走了!」四姨太黯然地一邊回答著,一邊請他們進入屋內。
  子倩介紹逸羣給她認識,她望望逸羣欲言又止,但終於說:「甄小姐,我還以為你不再回來,不再理會我,像陳處長那樣,甚至像我的女傭王媽,還有那勤務兵郭友那樣,通通都走了,不理我了!但是我相信你不會不理我的,你一定會回來的!」她的眼睛混紅了,兩點晶瑩的淚珠沿著她的臉疍垂下來。
  「你安定一些,告訴我,事情到底是怎樣的?」子倩安慰她說。
  「今天你走後不久,那個勤務兵郭友走來告訴我,說李公館來了許多人,搬走所有貴重的東西,聽說他們全部撤退,因為日軍就快打到來了,我當時害怕得很,連忙叫郭友給處長打個電話,郭友帶回來一個使我不能相信的壞消息,他說處長已經在昨天帶了那個五姨太乘坐特別快艇到重慶去了。」
  「那麼,你再打電話去問問看守他貨倉的人,他的貨呢?我當時也顧不得什麼秘密了,可是郭友的答覆是:『不用我問,那人主動告訴我,你們處長徴用了十艘快艇,就是用來運走他囤積在貨倉裏的貨哩!』我聽了,真氣得發抖,他把我置之不理了!」她嗚咽著,再說不出聲了。
  子倩和逸羣極力安慰她,歇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說:「下午,王媽的兒子特地從鄉間出來,接走王媽,還對我說:『日本鬼子就快打到來了,我現在要接我媽回鄉暫避,四太太,你也應該趕快離開這兒啊!』在情在理,我不能把王媽强留下來,王媽去後,跟著我去找郭友,可是他也偷偷跑了,現在祇剩下我一人,甄小姐,你可不要離開我啊!」說著她緊握著子倩的手,生怕她會逃跑了的。
  子倩望望逸羣,逼於無奈地說:「時勢的確很緊張,我也要離開了,我回來是收拾幾件衣物...」
  她不待子倩說完,便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這樣傷心,子倩不忍心再說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揩乾淚,變得很堅强地說:「帶我去,帶我一起去,爹死了,我無親無故,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跟著你們!」
  子倩望了一望逸羣,好像在探索他的意見。
  逸群似乎動了惻隱之心,畧加躊躇便說:「我們走的路很艱難的,而且很危險,恐怕你受不了!」
  四姨太著急地:「誰說我受不了,你知我是什麼出身的嗎?我是水上人家,自小捱慣了風浪,有時快艇行在淺灘時,我還要跳上岸拉縴,我是有氣有力的,祇不過這五年,處長把我當作金絲雀一般養在籠裏,令我的骨頭變軟了,其實我還沒有失去我的本能的!」果然,這一刻,在她眉宇間充滿著勇敢和堅毅。
  逸羣和子倩商量了一會兒,便答應帶同她一起北上,並告訴她明天一早便起程,由於所有海陸空的交通工具都被那些貪官污吏徵去運走他們的私貨和作為他們逃命之用了,所以全程都靠雙腳走路的,因此帶的行李要非常簡單才好。
  四姨太聽見可以帶她同行,便歡喜若狂,她說那些物質她再不留戀,祇要她能飛出這牢籠,還她的自由,已心滿意足了。
  那天,她就帶著兩三件合用的衣服,和一些應用品,跟著這一羣充滿朝氣的年青人起程了。
  她不願意再聽見「四姨太」這個稱謂,子倩因為她的名字叫帶娣,便說:「我們就說你姓戴名娣如何?但是你也不要再叫我做甄小姐了,叫我子倩好了。」
  「好極了,我就叫阿娣,你比我大,我叫你做倩姐吧。」
  她們這一羣人,抱著大無畏精神,浩浩蕩蕩向著目的地前進。
  在路上,逃難的人潮,排山倒海似的湧現,扶老攜幼,挑箱背篋,爭先恐後,你推我撞,互不相讓,為的是要逃出生天,人同此心,誰也不能怪責誰,可是那些負責捍衛國家,保護老百姓的官兵,穿著軍服,也跟著老百姓一起逃跑,而且爭在最前頭,其中一些不法份子,恃著是軍人的特殊身份,挾著槍械,作惡多端,强搶財物,姦淫婦女,老百姓不特要逃避日本鬼子,還要逃避這些「衛國安民」的「自己人」,他們即使不死於路上,但經過多次的洗劫,也變得一無所有了!
  逸羣幸得暗中的指引,帶領這幾個年青人走向山中的小徑,不特避過劫掠,還不時得到山上農戶的接濟,雖然路途十分崎嶇險阻,但憑著他們的勇敢和毅力,走了差不多一個半月,目的地已在不遠的前方了。
  在路上,戴娣表現得最勇敢,任何艱難都難不到她,任何險阻都嚇不怕她,攀山涉水,她總是走在最前頭,還不時給後來者以援手,她更能虛心學習,在大家努力幫忙下,她已認識好幾佰字,可以自己看書了,她的確已脫胎換骨了!
   那天,他們清早起來,太陽在東方剛露出一線曙光,清風迎面吹來,精神為之一爽,他們喜極而歌:
   「那怕山有多麼高,我們有的是勇氣。
     那怕水有多麼深,我們有的是堅毅。
      跨過了萬水千山,殺盡了毒蛇猛獸。
       還我美麗的山河,共享太平的歲月!」
  他們都唱得非常興奮,但是誰的歌聲最響亮?
  大家齊聲回答說:「戴娣的歌聲最響亮!」
      一九四四年  重慶








 









        小孤女

  在這四野無人,蟲鳴啾啾,月明星稀的晚上,穿山腳下,那一間小得像玩具似的竹織批蕩的小屋子,從細小的窗孔,透出一點豆大的火光,屋子裏圍坐在那張破舊的木桌共有五人,年約七十歲的是老祖母繆老太,那中年的約四十多歲的是母親陸大嫂,(繆老太的二女繆秀芬),那個男孩子年約十二三歲,名偉球,還有兩個小女孩,其一約八歲,名肖球,最小那個祇有四五歲,名美球,她年紀最小,一家人都最疼惜她,因為她的皮膚較她姊姊的稍黑,而她的名字剛好叫妙球,「妙」和「煤」的音近似,所以人人都嫟稱她做「小煤球」!
  現在,那兩個女孩子對著那盆煮熟得熱騰騰香噴噴的雞儘管流著淚,不願下箸,大家都吃不下咽似的停下來,母親終於開口說了:「你以為我忍心宰了牠嗎?其實我的心和你們的一樣難過,阿旺和我們在一起差不多一年有多了,從牠是黃毛小雞我們買回來,一直養大牠,牠天天生蛋給我們吃,來保充我們的營養,對我們的功勞可真不小,但...」
  秀芬的眼淚不能自制地流出來了,兩個女孩子這時忍不住放聲大哭了,她們想起阿旺和她們就像一家人,現在竟然殺掉牠,實在太殘忍了,她們雖然肚子餓得發慌,平時祇有一小方豆腐分作五份,每人一份來做餸,難得有肉吃的,現在對著美味的雞肉,而吃不下咽,她們覺得和阿旺朝夕相對,是她們的好朋友,是她們家裏的一份子,怎忍吃牠的肉呢?媽媽竟然忍心宰了牠,不由得不埋怨起媽媽來了。
  「但是...」秀芬繼續說:「你們年紀還小,不知道目前的形勢,你們知道嗎?日本鬼子就快打到這裏來了,也許是明天或後天,我們又要逃難了,留下阿旺給人宰殺,不如我們殺了牠,也好過益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敵人,你們明白我的用心,就該吃個飽,有氣有力才可以逃難,你們大姊正四處奔走,為我們找尋逃生的方法,她隨時可能到來,我們便隨時要起程了,你們還不快點吃飽些,恐怕以後都再沒有這樣好的東西吃了!」
  肖球聽了媽媽的話,勉强吃了,但是倔强的小煤球,她堅持不吃,寧願餓著肚子。
  這頓晚飯就在各人傷痛的心情下草草吃完了,小煤球真的一塊雞肉都沒有沾唇,祇吃了一碗白飯。
  秀芬把剩餘的雞肉放在一個小瓦甌裏說:「留下來路上吃吧!這樣晚了,敏球大概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吧?」
  敏球是她們的大家姐,年紀比偉球還大十歲,在城裏工作,剛結了婚,丈夫志遠是個工程師,正轉了一個新工作,預備北上,秀芬為了讓偉球有一條生路,要求他把偉球一起帶去,他答應了,預備三人隨大隊北上。
  秀芬收拾好一切,正準備上床睡覺了,她們四個女的共睡一張床,祇有兩張破舊的棉胎,(因為她們帶來新的都在路上被劫精光了)偉球倒可以自己獨睡一張帆布床。蓋上一張薄薄的棉被,他們各自就寢,豆大的燈光也熄滅了。
  一天的勞苦,令他們都十分疲倦,很快便入睡鄉了。
  夜已深了,月亮給雲層掩蓋,四野一片添黒,什麼都看不清,祇偶然有三五螢火蟲,出沒草叢間,若隱若現,彷如鬼火,樹影陰森,更覺恐怖,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動村犬,吠個不停,也驚醒了秀芬的一家。
  她意識到或許是敏球來了,跟著,那輕輕的敲門聲,是她無疑了,秀芬把那把油燈重新燃起,然後披起那件舊棉襖,把門打開,果然是敏球。她急促地走進來,她穿得並不多,兩手都差不多凍殭了。她一進來便抖著說:「你們快準備吧,明天清早便要上船到梧州了!」
  聽了這些話,大家的睡意全消了,繆老太搓揉著惺忪的眼睛說:「為什麼這樣急呢?」她在這幾個外孫中,最愛的是敏球了,以她這樣一把年紀,不辭艱苦,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主要是要和她所愛的敏球團聚,祇這麼短短的一年多,又要分開,是很難接受的,她內心的悲傷,又有誰能了解?
  「不能等待了,聽說敵軍己逼近桂林,桂林危在旦夕,那些官兵爭相逃亡,這幾天,我天天在灕江邊找機會,看看有沒有船可以載你們到梧州的,可是所有快艇都泊在岸邊,但都是被那些大官們徵去用來搬運他們囤積的私貨,真的,江邊堆著有如一個一個小山丘的貨物,都是他們貪污得來的財富,真使人痛心,難道中國真的要亡了!」敏球說著,唏噓嘆息,連要說的主題竟忘記了。
  「是的,明天清早便要起程了,我很不容易在灕江邊站了好幾天,直到今天遇到一個好心的船夫,他同情我天天的來回奔走,於是答應讓出船的一個角落,足够容納你們四個人的,其餘的位置,還要用來替官家載貨到梧州,他們才答應冒險載你們一起去,順便賺點米飯錢,但一定要嚴守秘密,不能驚動那些官兵,所以要絶早上船,今晚我也不進城了,就在這幫助你們收拾行裝,明天送你們上船...」敏球說著,己淚盈於眶了。
  大家都起來了,各人都忙著把要帶的衣物打成小包袱,秀芬還忙著煮好一些白飯,剩餘的米也小心地裝在一個鐵罐裏,她知道這些都是在路上最珍貴的救命的東西。
  小煤球一直默不作聲,突然她鑽進床底下,取出一個奶粉罐來,雙手遞給敏球說:「姊姊,送給你!」
  「是什麼?」敏球接著那罐重甸甸的東西好奇地說。
  「是姊姊最愛吃的栗子,是我和肖球拾回來的,原本留起等你每次回家,媽媽煮給你吃的,現在我們要走了,你拿回去自己煮來吃吧!」
  她們儲存起這些栗子,的確費了不少心機。她們的小屋子是建築在一塊草地上,遠處祇有一伙人家,是姓覃的本地人,而在這兩屋之間,有一棵很大的栗子樹,栗子成熟時,落下來,三三五五,蔵在草叢間,那兩姊妹有著靈敏的聽覺,一聽到那些栗子落地輕微的聲音,就知道又將有收穫了,於是連忙跑出去,在雜草中檢出那些從樹上掉上下來的果實,一一放進罐子裏,這些都是她們勞力的成績,也是她們對大姊敏球的一點敬愛。
  敏球接過罐子,打開看看,裏面粒粒都光滑潔淨,沒有半點泥漬,每粒都是她們兩姊妹用心選擇、清理乾淨的,在往日,每星期敏球放假回家,媽媽必定把栗子煮熟了等她回來,兩個妹妹穿著得整齊,一早便站在村口的小木橋上來等待,到如今,別離在即,此情不在,誰都感到「別時容易見時難」,不覺黯然下淚,誰也擠不出笑容來了。
  這個晚上,大家睡意全消,都忙著收拾起幾件衣服和一些應用品。偉球雖不同行,但也說不定何時便要跟姊姊和姊夫北上,所以也要整頓行裝,甚至小煤球也要收拾自己的東西了。
  不一會兒,隱約遠處傳來雞鳴之聲,東方天邊露出一線魚肚白了,她們攜著大小包袱,鎖上木門,離別小竹屋,踏上泥濘的陌路,老祖母是纒足的,在她那個年代,「三寸金蓮」是矜貴的象徵,但現在走難可就不同了,走起路來,苦不堪言,她們沒有一個有背得起她的氣力,祇好由敏球和偉球兩人挾著她,幾經艱難,才走到江邊,那時天剛露出一線曙光,模糊中看見人影幢幢,小丘起伏,敏球在媽媽的耳邊說:「那些都是待運的官方的貨物。」
  很艱難才找到那個答應給船位的船夫,他詭秘地一聲不響,把她們帶到一隻破舊的快艇上,在船尾一個很小的角落安置了她們,然後說:「等一會兒有人來查艇,你們千不要說是搭客,認是我的親戚好了!」她們不明所以,祇好唯唯諾諾應了,跟著他催敏球和偉球趕快離去了,那船夫還緊張地說:「給他們查出,就要把我槍斃的,真是好心著雷劈!」敏球和偉球無何奈何,祇好含著淚不得己離開了。
  在這些人中,繆老太是最傷心的一個,她似乎預感到,這不是生離而是死別,禁不住老淚縱橫,肖球和小煤球,互相擁抱著,也痛哭起來,祇有秀芬强作堅强,忍著淚,反過來安慰她們。船夫再來干涉她們說:「你們再哭,我就要趕你們上岸,免得連累了我,不單祇艇被封,人也沒命了,」她們祇好忍氣吞聲,不敢再哼一聲了!
  船行了兩天半,到第三天中午,到達梧州,靠岸後,她們先去找尋秀芬的姊姊秀芳,她也是從香港逃避日冦,暫躲梧州,可是自從衡陽失守,中國軍隊節節敗退,梧州亦非久留之地,秀芬提議到附近鄉間暫避,她想起那姓覃的鄰居,也曾告訴她不久也要回到藤縣去了。她們不如也到那裏去,總算有一個相熟的人指點一下,相信那些窮鄉僻壤,日冦不會闖進去的。
  他們主意已定,第二天,天還未亮,她們一行五人,便又攜帶著行李,乘坐幾輛預約的「雞公車」,向著藤縣進發。
  生命是可貴的,死亡是可怕的,因此人人都千方百計以求生而逃避死,不過生死之權,似乎早己操縱於無形的主宰的手上,即使如何逃避也逃避不了!繆老太這一行五人,一心想脫離死亡,保存性命,留待他日戰事結束,享受和平的歲月。誰知慘痛的遭遇,正在她們的面前展開,祇好相信是命運的安排,要不然,對那些滅絶人性的日冦,那筆血海深仇,如何可以在記憶中泯滅?
  且說她們扺達藤縣後,由姓覃的鄰居幫助,暫時被安置在一間小茅屋裏,誰料到,那裏正因山林瘴氣而引發起的一場無法控制的疫症,是屬於瘧疾之一種,迅速地散播全村,但是本地人慣於這種氣候,有了抵抗能力,可是外來人卻難以抵擋,她們便相繼病起來了。
  繆老太年老體弱,首當其衝,病倒了!
  她痛苦,她呻吟,她絶望,在生死關頭,祇期望她還有一口氣時,可以見她摯愛的孫女敏球一面,可是在這個戰亂的時候,已是遙不可及的奢望,她掙扎著,期待著,等不及了,不數日,她終於飲恨而終!
  其次,秀芳的健康一向也不好,自從她的獨子遠赴美國,同時又已失去丈夫的關懷與愛護,她感懷身世,終日鬱鬱寡歡,身體更形消瘦,如今對疫症的進攻,已完全失去防守,她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很快便隨她的母親繆老太而去了!臨終時,她還念念不忘遠方的愛兒,口中叫著他的名字,含淚而殁!
  秀芬傷心透了,她哭得死去活來,眼見在數日間,竟失去了兩個至親至愛的人,她對秀芳的死,更是非常內疚,她實在不應把她帶到這地方來,好像是自已置她於死地似的,她整夜難眠,聲也嘶了,淚也亁了,唯有挺起胸膛,把她們草草下葬。可憐得很,現在祇剩下她們母女三人罷了!
  肖球和小煤球互相偎依著,嗚嗚的哭泣,媽媽也頻頻拉起衫角來揩眼淚,小煤球小不更事,嗚咽地問:「婆婆呢? 姨媽呢? 她們到那裏去了? 她們為什麼不回來?」媽媽清一清喉嚨說:「她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永遠不會回來了!」小煤球才意味到死的可怕,她再不能讓媽媽死了,她撲到媽媽的懷裏說:「媽媽,你不能死,你不要離開我們!」
  這一夜,燈光淡淡,寒風虎虎,小小茅屋,搖搖欲墜,她們互相緊抱著,生怕會失去誰似的,突然,媽媽驚叫起來:「怎麼?肖球,你發燒了,燒得很利害呀!」
  「媽媽,我...我很辛苦!」肖球說著便昏了過去了,媽媽被嚇得手忙腳亂,心裏明白她又染到這種可怕的瘧疾了,如何是好呢?
  在這裏,沒有醫生,缺乏葯物,而這種病有甚於猛虎,在數日間可以置人於死地,短短這三數天內,已先後奪去兩個至親的性命了,難道現在連小小的生命也不放過?
  整個晚上,秀芬抱著垂死的女兒,看見她痛苦呻吟,有時嚷著熱,熱得好像被火燒著,有時又嚷著冷,冷得好像放在冰窖裏,她愈來愈虛弱了,她嚷著要喝水,可是家裏連水壺都沒有,滴水不存,祗好等到天明到鄰家去借一點,她一邊安慰著肖球,稍等一等便可以去借些水來給她喝了,可是肖球口裏祇喃喃地:「水...水...」便閉上眼睛,僵硬了!
  秀芬也似乎僵硬了,她不明白為什這些不幸事接二連三發生在她的身上,上天真的這樣薄待她嗎?她自問一生從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到頭來卻落得如斯結果,天公果真沒有眼了!
  她抱著僵硬了的女兒呆著,沒有哭也沒有淚,這時小煤球醒來了,她叫著肖球,可是沒有應聲了,她驚叫起來,說:「媽媽,媽媽,姊姊是不是也...」媽媽木無表情地點點頭,小煤球心知不妙了,姊姊也去了,隨著祖母和姨媽去了,這一去,永不回來了,從她有記憶以來,姊姊是這樣愛護她,教導她,到她長大了一點,姊姊不特是她的好老師,教她讀書寫字,更是她最佳玩伴,在穿山時,帶她到小河裏捕捉魚蝦,在草地上追逐昆蟲,她還記得每當栗子成熟時,她們便一起到那棵樹下去檢拾...她要倚賴這個好姊姊,她不能沒有她,於是她撲在肖球身上,緊抱著不放,媽媽連忙推開她說:「不要湊得這麼近,會傳染的!」
  肖球也一去不回了,以後祇剩下她們母女二人了!
  那一個晚上,母女二人守著那具僵硬的屍體,秀芬的淚已乾了,而小煤球也哭到聲也嘶了,倦極了,睡著了,當她再睁開眼睛時,已再也見不到姊姊肖球了! 
  肖球隨著祖母、隨著姨媽到那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媽媽曾經安慰她說:「那是一個好的地方,那裏沒有飢餓,沒有寒冷,沒有貧窮、沒有痛苦、沒有戰爭...」小小的煤球,希望她也能去到那個地方,可以跟祖母姨媽和姊姊在一起,但是媽媽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切都不能順從人的意願的。
  跟著這幾天,她們躱在這小小茅屋裏,祇靠一些稀粥來維持生命,秀芬心裏雖然痛苦萬分,但仍然盡力令小煤球情緒安靜下來,而且使到弱小心靈不受創傷。她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無論如何艱難,也要活下去!是的,她決不能死,要是她死了,幼小的小煤球,在這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的地方,如何可以生存下去?
  任由秀芬怎樣堅强,但仍敵不住上天殘忍的安排,這一天,她驚覺有點發燒,還帶點咳嗽,心知不妙,但醫葯缺乏,奈何!正是徨徬無計可施之時,那道虛掩的木門,忽然衝進幾個鄉民,來勢洶洶,强逼著她們馬上遷出,因為鄉民知道在這間屋子裏,一連死了好幾個人,都是死於瘟疫的,因此認定秀芬這一群都是不祥人,而她們住過的這間屋子也是不祥的,要把它燒掉,她們必須立即搬出。
  秀芬在徬徨無主的情況下,祇好向他們哀求,求他們做做好事,不要讓她們母女露宿街頭!             !
  還算那個姓覃的鄰居覃伯動了憐憫之心說:「這樣吧,在我那幅菜田不遠,有一個草亭,雖然四面沒有圍牆,但總算有瓦遮頭,就借給你們暫且歇腳吧!」
  秀芬孤立無援,無可奈何,祇好收拾幾件衣物和一張破棉被,背起來,然後拖著小小的煤球跟隨覃伯搬到那間陰沉冰冷的草亭暫住。那天晚上,四野無聲,漆黑一片,遠處樹林密佈,好像躲藏著無數的野獸,正向著她們衝過來,小煤球害怕得哭了,秀芬安慰她說:「睡吧,睡了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們母女二人,擁抱著,蓋上那張破棉被,稍覺溫暖,由於太疲倦了,小煤球很快就睡著了,可是秀芬那能入睡?她思前想後,想起剛去世的親人,想起遠離的兒女,不知道她們現在是否已平安抵埗,想起日冦無端侵略我國,使無數人枉死於這場戰亂中,想起戰爭何時可以了結,何時可以和敏球偉球重聚?...她想得太遠了,還是想想目前的情況吧!面前有著重重的難關,叫她如何度過?如果不幸連她也生起病來,怎麼辦?更不幸的,如果她也病死了,小煤球豈不是要變成可憐的孤女,她年紀這麼小,在這個陌生的她方,叫她如何可以活下去?她愈想愈覺傷心,愈想愈覺可怕,在這無助之時,她不覺向上天禱告,求菩薩憐憫,讓她身體强壯起來,可以抵抗瘧魔!
  她忍不住哭了,她又怕驚醒小煤球,强忍著,可是眼淚卻忍不住,不斷的流!
  第二天,雞啼了,東方已現出玫瑰紅色,景色本是艷麗的,可是秀芬看起來,卻覺得那是鮮血染滿了半天!
  那時候,小煤球也醒來了,雖然肚子很餓,但明知沒有可以充飢的東西了,不敢給媽媽麻煩,祇好强忍著。但是媽媽已明白她的意思,安慰她說:「我還有幾根番薯,燒熟來吃吧!」
  秀芬站起身來,突然覺得頭昏眼花,搖搖欲墜,難道可惡的病魔,已乘機侵入?她害怕,她並不怕死,祇怕留下可憐的小煤球,小小年紀,留落異鄉,誰來照顧?因此在此時此地,她決不能死,她要與病魔搏鬥,為了女兒,她不能病,她更不能死,她要活下去!
  她拿起那幾根番薯,咬緊牙關,勉强站起來,小煤球非常精乖伶俐,幫忙去拾了幾根枯樹枝,就在草亭下生了一個火,把番薯燒熟,番薯發出的香氣,小煤球委實餓得發抖了,她恨不得一口把香噴噴的番薯吞下去,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她知道媽媽和她也一樣餓,她要讓給媽媽先吃,可是這時媽媽己顯得疲倦萬分,躺下去了,閉上眼睛,喘著氣說:「你吃吧,我...我不餓,要是,要是以後,以後有什麼事,發生,你一定要堅,堅强,要堅...堅强,聽見沒有?」
  秀芬說著,就咳個不停,氣喘得更急了。小煤球年紀雖然小,但己經歷了不少苦難,也親眼看過死亡的可怕,媽媽說過:人死了,是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這一去便永遠不會回來了,看這情形,媽媽是生病了,媽媽會不會像她們一樣死了,永不回來了,她愈想愈害怕,哭著叫著:「媽媽,你不要生病呀,你更不要死呀,你快快醒來呀!」
  媽媽微微張開眼睛說:「我沒事,但,你...要堅强些!」
  媽媽從此再沒有出聲了,也聽不見他的咳嗽聲,連喘氣聲也沒有了,她是安靜地睡著了!
  小煤球突然覺得非常困倦,眼睛睜不開來,她也要睡覺了,跟媽媽一起走進夢鄉...那是一個美麗的園地,到處都是美麗的鮮花和香甜的水果,沒有戰爭、沒有死亡、沒有飢餓、沒有寒冷,沒有貧富,人人平等,在那裏,她再看見祖母、姨媽和姊姊,她們燒了一大鍋番薯,香噴噴的等著她們來分享,多快樂,多舒暢,跟著,跟著,什麼都模糊了,飄忽了...飄忽了...
  ...忽然,看見媽媽在前面走著,她跟在後面,大聲叫著:「媽媽,等等我,不要不理我呀!」媽媽大喝一聲:「不要跟著我,快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她跌倒了,痛哭了,..模糊了...
  小煤球也不知睡了多少天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見有三四個人圍著她,她認得其中一個是覃伯,她隱約聽見他說:「醒了,那些野生的五葉草果然見效!」
  小煤球清醒了許多了,她記起她本來睡在媽媽的身旁的,媽媽呢?媽媽到那兒去了?
  她突然坐起來向著四週張望,茫然地問:「媽媽,我的媽媽呢?」
  覃伯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你媽媽死了,我們已把她埋葬了!」
  「不會的,媽媽不會死的,她答應過我她不能死!」小煤球發狂地說。
  旁邊那個女人有點不耐煩了,說:「你還吵什麼,要不是我老爹好心把你救回,你早己去見閻王了!」她顯得非常兇惡,使到小煤球害怕起來,祇是流著眼淚,不敢哭出聲來,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怎麼辦?留下這個黑炭頭!」那個女人說。
  「她的確可憐,所有親人都死了,死剩她一個,年紀又這麼小,我們不能不理她的,沒法啦,暫時由我家來收養她啦!」覃伯義不容辭地說。
  那個女人立刻反對說:「我們那有多餘米飯去養閒人?況且日本鬼子說不定那一天打到來,走起難來,多了一個稱鉈,多一個累贅,還是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如果我們放棄不理她,她一定會餓死或凍死,那當初我們又何必要救她呢?既然救了她,使她死過番生,我們就要為人為到底!」覃伯堅持要把她帶回家裏,那個女人終於也沒出聲了,覃伯似乎是一家之主,而那女人祇是覃伯的出嫁的養女。村裏的人都叫她做桂花,幾年前,嫁到外埠去,也是因為這場戰事,年前和丈夫逃難到桂林,在途中,遇到日軍巡邏,她的丈夫死於敵人的刺刀之下,她雖然逃過大難,但帶著剛滿一歲半的兒子,身邊的財物都被劫一空,在毫無辦法之下,祇好投靠她的養父覃伯,覃伯看見她可憐,也祇好收留了她,可是她為人兇狠,又喜歡作威作福。她覺得自己的不幸,並不比別人的不幸更小,因此,對一切的不幸,都變得麻木了,也就很難引發起她的同情心了!  
  小煤球現在已沒有選擇之餘地,祇好一切由人擺佈,但她牢牢記著媽媽的那句說話:「你要堅强!」她唯有咬緊牙關,繼續活下去了!
  她揩乾眼淚,收拾幾件剩下來的破舊衣服,跟著覃伯回到他的家裏。
  他的家祇是一間破舊的黃泥屋,裏面住著的還有個覃伯的妻子覃嬸,年紀不小了,滿臉皺紋,滿頭白髮,終日喃喃不休,但是很少人理會她,任由她自言自語,她也是家中的一個可憐人。
不過,兩年前她並不是這樣的,她原是一個刻苦耐勞的好主婦,在桂林,她和覃伯擁有幾畝稻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過得也很快樂,他們祇有一個兒子,在城裏讀高中,他們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他的身上,竭盡所有來供給他,希望他知書識禮,他日出人頭地。誰知就兩年前,政府徵兵,竟把他徵去了,從此便音訊全無,生死未卜,而覃嬸因而整個人也改變了,變成一個半痴半呆的廢人了。還有一個可憐的,便是正月初五,他是桂花的兒子,因為是正月初五出世,在兵荒馬亂中,來不及給他改個好名字,就叫他做正月初五,他出世是在一個寒冷的晚上,沒有醫生,沒有護士,出世時窒息了,救回了,現在已一歲半了,不會說話,連發音也不會,對任何聲音也沒有反應,他是一個啞子兼聾子,樣子也很不討人歡喜,連他的親媽媽也不大注意他,在這屋子裏,他是很孤獨、很寂寞的。
  小煤球來了覃家後,被吩咐睡在廚房灶旁的禾桿堆上,那裏原是那隻大花貓的安樂窩,現在平添了這個新住客,當然有點不歡迎,一開始牠張牙舞爪向著小煤球衝過來,兇惡得簡直像一頭小老虎,小煤球大敵當前,卻一點也不退縮,瞪著眼和牠對望,這樣使到盛怒的花貓,不覺軟化下來,牠退後一步,蹲下來,凝視著小煤球。
  小煤球低聲對牠說:「他們要我睡在這裏,也許佔了你一點地方,使到你不方便,我是逼不得已的,你不要怪我!」
  花貓望望她,似乎聽懂了她的話,於是退回一邊,乖乖地躺下了。
  小煤球也感到非常疲倦,就在花貓旁邊綣曲地躺下,她瘦小的身材,比花貓大不了多少。她好像是在夢中,媽媽輕輕把她叫醒,把她拉到跟前,憐惜地說:「我的小煤球,看你瘦成這個樣子,媽媽的心也碎了!」
  她看見媽媽偷偷流淚了。
  「媽媽!媽媽!你把我帶著去吧,不要把我丟下來,不理會我啊!」小煤球發狂叫著,可是媽媽飄然而去了。
  小煤球在後奮力地去追,一邊追一邊大聲叫著:「媽媽,我要跟著你,無論你到什麼地方,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媽媽大力把她一推說:「你不應跟著我,這不是你該去的!」
  小煤球倒地痛哭了,哭醒了,眼淚沾濕了禾稈。
  大花貓給她的聲音吵醒了,叫了兩聲「咪,咪!」似乎在問:「做什麼?有什麼不妥的?」
  小煤球在覃家,並非白吃白住的,她從天還沒放亮,便要起來燒稀飯,跟著便要到涌邊挑水,啞巴起來後,便要替他洗臉換衣服,餵他吃東西,還要陪他玩,中午又要洗米洗菜,一切準備好,才由桂花下廚,如果做得不好,還會遭到她的痛罵甚至毒打。不祇一次了,她靜靜地獨自躲在禾桿堆裏痛哭,她柽責媽媽為什麼不把她一起帶去,到那個地方可以和親愛的人在一起,好像姊姊肖球一樣,比起現在她留下來受苦好多了!
  她愈哭愈傷心,眼淚流個不止,這時花貓蹲在她身旁,似乎也為流下同情之淚,不停用舌頭舐她的手舐她的臉。
  她揩乾眼淚,把花貓抱起來,低聲對牠說:「在這裏,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以後就叫我做『妙,妙!』我叫你做『花,花!』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 
  花貓似乎聽懂牠的話,非常貼服地讓她抱在懷裏,從此,小煤球遇到不快樂,她便向阿花傾訴,日子也似乎好過得好些。
  有一天,桂花吩咐她到田裏掘起一些山芋,然後拿到涌邊洗乾淨才拿回來,留待晚飯時煮來做菜。
  小煤球照著她的吩咐去做了,先在家裏完成所有工作後,再到田裏去掘山芋,沒有锄頭也沒有鏟子,祇憑雙手去掘,掘了滿滿一簸箕,而十隻手指已流血不止。但她仍忍著傷痛,走到涌邊把那些山芋清洗,洗了好一會,她覺得已經很乾淨了,而且出來也大半天了,要拿回去給她煮了。於是便匆匆趕回去。
  桂花已在門口等著她,看見她回來,不問原由,便一巴掌打過去,把她嚇得張大了嘴巴,莫名其妙地望著那怒氣沖沖的桂花,她把簸箕裏的山芋拿起來審查似的看著,然後拿起一個硬要塞進小煤球的口裏,兇狠地說:「我要你吞了它!你睜大眼睛看看!那些泥還沒有洗乾淨,去了半天,你幹了什麼?」她扯住可憐的小煤球的頭髮,硬要她把那山芋吞下去!
  小煤球快要哭出來了,可是她强忍著,她記得媽媽吩咐她要堅强,她不能在人前表示軟弱的,況且她覺得已盡力做到最好了,沒有理由還要受氣的,於是她把山芋一手撥開,桂花更怒不可遏,拿起藤條要鞕打她,這時阿花不知從那裏跑出來,繞著桂花的腳下,「妙,妙!」地叫著,好像代她求情似的。
  幸虧這時覃伯從市集回來,喝止桂花,不許她這樣對待小煤球。並且故意恐嚇她說:「你不能欺負她,她還有親人在香港,還有姊姊和哥哥在北方,你欺負她,將來人家追究起來,捉你去坐牢,問你怕不怕?」
  這些話果然有效,以後桂花再沒像以前那樣對妙球隨意打打罵罵了。
  這樣又過了好些平淡而苦悶的日子,可是最近這幾天。每天晚上頻頻聽見礟火聲,戰事似乎愈來愈緊張,愈來愈逼近了,桂林失守,藤縣也危在旦夕,村裏人都慌張起來,紛紛逃亡,覃伯也覺得此地不能久留了。
  那天,天剛亮,覃伯決定逃到山上的石橋村暫避,那裏荒僻而隱蔽,敵軍不易攻入,於是吩咐各人把衣服被褥包紮好,由各人自己負責,而他則負責糧食,他找來兩個大竹籮,把一大袋米放在一個竹籮裏,還有一大袋山芋,覃伯說逃難最重要有足夠的糧食,相信這足夠我們半月的食用了,另一個籮就要載啞巴,覃伯把啞巴放在籮裏,至於小煤球呢?覃伯沉思著,桂花已先開口了:「當然不能帶她走啦,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糧食缺乏,帶多一個閒人,分薄我們的食糧,沒有人這樣慷慨的。」
  小煤球站在一旁,心想:這次也許會死,她不怕死,甚至她有點喜歡死,因為死可以再見到摯愛的親人,見到她最思念的媽媽,不帶她走,她一點也不在乎。
  他們趕著起程了,各人背著自己的包袱,覃伯也挑起那兩個竹籮,可是不對了,這時他才發覺兩個竹籮的重量不相等,挑不起來,啞巴太輕了,怎麼辦,如果把那袋山芋放在啞巴那邊,又怕他會被山芋壓著,他又不會叫出聲來,死了也沒人知,那是很危險的,在無計可施時,一眼看見小煤球瑟縮在一個角落裏,十分可憐,一來為了平衡兩個竹籮重量,二來也為了一點惻隱之心,於是他抱起小煤球,放在竹籮裏,小煤球雖然六歲了,可是非常瘦弱,她和啞巴放在一起,竹籮還有足夠的空間。阿花突然跑出來,不停地叫著:「妙,妙!」小媒球向牠招招手,牠敏捷地跳上那竹籮,那空間剛好容得下牠。
  桂花看見連花猫也帶去立刻反對,要把阿花捉了出來,但覃伯卻勸阻她說:「貓也是有生命的,就把牠一起帶去吧!」
  加上阿花,兩邊竹籮的重量剛好可以平衡了,覃伯挑起來也不算吃力,一切準備好了,他們便立刻起程了。
  上山的路不大好走,本來石橋村離籐縣不遠,但也要走了兩天一夜才到達,許多舊日的鄰居已先他們而抵埗了,
  覃伯先要找個居住的地方安崸下來,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小煤球在山上的日子並不好過,桂花經常針對她,認為覃伯多養一個閒人,十分不化算,因此不時給煤球製造一些難題,每天天未亮,便要她摸黑到山上去拾枯樹枝,桂花把那些拾來的枯枝,除了一部份自用外,還將一部份賣給鄰居來賺錢,所以枯枝拾得少,便要遭她打罵,每天她祇給小煤球半碗白飯和半個小山芋,小煤球卻祇吃那半個山芋,而把那半碗白飯給阿花吃,阿花知道小煤球的苦衷,望望那半碗白飯不忍吃,小煤球卻安慰牠說:「吃吧,我知道你是不吃山芋的,就讓我吃山芋你吃白飯吧!」花貓非常感激,連聲叫著:「妙,妙!」                                                                                                                                                                                                                                                                                                                                                                              
  有一天,山下忽然傳來一陣敲鑼打鼓聲,還有斷斷續續的爆竹聲,跟著人聲嘈雜的叫著:「日本鬼投降了!我軍勝利了!」
  覃伯從外面回來,也喜形於色說:「這個消息不是假的,日本鬼真的打敗了,日皇宣佈投降了,因為美軍的轟炸機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投下了兩枚原子彈,把他們殺個片甲不留!」他說得興奮,口沫橫飛,可是沒有人明白他說的什麼原子彈,什麼「長期」與「短期」,其實覃伯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的。他祇明白沒有戰事,便可以回家,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得多了,而覃嬸卻日夕喃喃自語,說夜夜夢見深愛的兒子打倒日本鬼,勝利回來了,桂花心裏計劃著,戰爭結束了,她要到城裏闖一闖了,至於啞巴這包袱,她管不了這麼多了。
  他們回到藤縣的家,被破壞的不少,覃伯忙著修修補補,很快又過了好些日子了。一天,郵差派來一封來自四川成都的信,是小煤球的大姊敏球寄來給她的媽媽的,這些年來所發生的不幸,她還懵然不知,覃伯立刻回了一信,將一切說個詳細。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才接到敏球的第二封信,信裏說她接到覃伯那封信後,才知道一切的不幸事,傷心欲絶,大病了一塲,現在才稍稍復原,便立刻寫這信了,因為心裏十分掛念著小煤球,希望她能入學讀書,以後每月將滙一萬元給小煤球入學和膳食之用。從此,小煤球有了入學讀書的機會,由於她聰穎過人,同時因為在穿山時,她的二姊肖球做過她的啟蒙老師,已認得不少的字了,所以不多久,她便能親筆寫信給姊姊了。
  一年後,姊夫、姊姊敏球和哥哥偉球回到香港,而小煤球也由偉球親自飛到藤縣接回香港團聚了。
  從此小孤女再不是小孤女,而這個悲慘的故事也在此結束了!
        一九四八年 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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